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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贝尔纳-亨利·莱维:向博罗江卡致敬

*本文译自Matthew Fishbane的英译版本(tabletmag.com/sections/news/ar ),参考法语原文,原标题《在乌克兰抵抗与殉难的中心地带》(parismatch.com/Actu/Internatio

「在经受毁灭而坚韧不拔的乌克兰见证恐怖与伟大。」

我们乘着火车,从利沃夫到基辅。那是宽大的蓝色列车,舒适,相当快捷,在战前以准时而闻名。但每个人都记得前天(4月9日)对克拉马托尔斯克火车站的轰炸,造成至少52人丧命。因此人们谨慎小心。他们避免聚作一团,如果站台是露天的就快速走过。当列车开出时,所有灯光被熄灭,车厢中的窗帘被拉上,而且整夜都在乡村地带中间停靠,并绕道而行,导致了延误。不过很快,你就不会在意了。车厢中有志愿者们,他们把家人送到远离危险的地方,然后再回来战斗。一个沉睡的士兵,像怀抱婴儿一样把未上膛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搂在胸前。他是个英国人,前来参加由泽连斯基创设的国际旅。以及逆着难民潮而行的人们,他们在恐惧与颤抖中决定回到自己的城镇或乡村。我的房子还剩下什么?他们有没有毁掉那历经三代人、饱受灾祸的蓝黄色陶瓦屋顶?还有我仓促之中留下的瓷器?还有我那自入侵以来就杳无音讯的岳母?这就是我们在利沃夫-基辅直达列车上交谈的内容,当时我们正如历幻般横穿被围困的乌克兰。我们能听到这些,得益于我们有幸请到的可靠中介人,谢尔盖·O.,他精通法语,是阿尔贝·加缪和米歇尔·韦勒贝克的忠实拥趸,有着《地狱市长》中詹姆斯·卡格尼一般的外表。在过去的生活中做过了“所有可能的蠢事”之后,他重新致力于保卫自己的国家。

​*Kalashnikov,指AK步枪,得名于其设计者米哈伊尔·卡拉什尼科夫(Mikhail Kalashnikov)。

基辅,意料之外。如今俄罗斯人已经解除了围城,我们期待有一种即便不是欢庆也至少是解放的气氛。然而没有。街道空空荡荡。商店和教堂关闭着。独立广场——2014年我曾与吉勒·赫佐格和马克·鲁塞尔一同见证这里人头攒动,因其上发生的民主革命而震颤——一片荒凉,满是挡板搭成的街垒与铁制的反坦克捷克刺猬*。到处都是可怖的寂静,如同身处冰封的死寂星球之上,像菲利普·K.迪克小说中作为背景的钢铁星球那样。意料之中,维塔利·克里琴科这样说,他由拳击手转行成为市长、并从那时起担任战时领袖,穿着军服在教堂的阴影下迎接我们。他坚持说不要被骗过了,脸上带着奇异而坚硬的申请,那种表情不再属于一个友好的巨人,那个手下留情的前任拳王,那个柔软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那个我们2014年在其政党总部见到并带去巴黎见奥朗德总统的人。是的,俄罗斯人已经撤退了。而且,因为我们击退了他们,他们已经决定重新部署到顿巴斯和南部城市,那里的抵抗力量让他们抓狂。但他们可能会卷土重来。而在白俄罗斯边境,他们有随时可以打击我们的武器。就在这时,一阵警报声响起。他听着,了然地抬头看了看天。“不,”他说,“这还不是瞄准我们的。”然后略带责备地说道:“当你回去时,一定要说,他们向我的城市发射的每一枚导弹都是由你们每天从他们那里购买的汽油资助的。”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胜利但痛心的微笑。那个柔软的人回来了,潜入了这个全副武装的人。

​*Czech hedgehog,又称反坦克拒马,是一种固定的反坦克障碍物,呈十字形。

在布查,就像在伊尔平一样,街道上俄罗斯人留下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幸存者的故事像那些景象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一位老妇人:她的女儿在她眼前被杀害,像动物一样死去,在夜深人静时蜷缩在她家仅剩的房间里。另一位:她记得那个在其他人折磨她时制住她肩膀的男孩的胖脸,那张满怀仇恨的、紧咬着的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冷汗,带着冷汤的味道,以及他在咒骂间隙直接从瓶子里灌下的廉价酒的气息;也不会忘记他们撤离时胆敢在附近房子的墙上写下的字,“来自俄罗斯人的爱”。另一个:俄罗斯人把他们的炮架停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当乌克兰人反击的时候,俄罗斯人怀疑邻居传送了他们的GPS位置,于是朝着后颈一枪打死了他。还有一个女人:她儿子的手机里有被摧毁的坦克的图像——他们打爆了他的脑袋,然后,似乎是为了加倍惩罚他,任由他腐烂了三天,士兵们像用门垫一样在他身上擦拭他们的靴子。另外一个女人发现她丈夫的尸体被扔在一个车库里:她刚刚埋葬了他,她不想再提这件事,将自己封闭在泪水与沉默之中。遭受屠杀和虐待的尸体,16名儿童被杀害,市长向我们讲述了这些注定沉浸在死者鲜血中的幸存者的故事,这就是我们在布查的见闻。

夜晚,在乌克兰卡*附近,在这个由池塘、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和松树林组成的地区——似乎是一连串无休止的灾难——为数不多的仍然存在的房屋之一。谢尔盖告诉我们,我们身处渔民之中。只不过,作为渔民的房子来说,这座木头建筑很大,很现代。我们只要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头盔、成堆的防弹衣、军用地图、电脑和突击步枪。而且,尽管第聂伯河就在附近,在夜色里,我们也辨认不出船只或渔网——虽然体魄强壮、头发乱糟糟、身穿迷彩服,未系鞋带的靴子上沾满泥土,当谈论西伯利亚布里亚特人的罪行时会露出粗暴的报复神情,迎接我们的人看起来仍然不像是硬汉或突击队员,而更像是水手。我们吃烟熏鳗鱼、鲤鱼和煮烂的肉。我们为了乌克兰和它的英雄们的荣耀碰撞酒杯,杯中是《塔拉斯·布尔巴》里的烈酒horilka*。随着话匣子打开,头领阿列克谢让我们知晓了自己身在特里皮利亚*附近,那里是千年乌克兰文明的摇篮,而修正主义的俄罗斯历史学家却想办法否认它的存在。接着,即使无法从他口中了解他这批人马的过往,他最后还是告诉我们,他们真正的工作,例如在布查,是 “维护人类的正义”。夜深了,我们上床睡觉。他们全副武装地回到外面,进入黑夜,去“维护正义”。我想到了萨拉热窝,在那里,第一批参加抵抗运动的人叫卡科、塞洛和朱卡,他们都是帮坏孩子,同时也很勇敢。

​*Ukrainka,位于基辅州第聂伯河右岸的城市,距离首都基辅36公里。
​*horilka,在乌克兰语中指代伏特加或其他烈酒。
​*Trypillia,位于基辅州的城镇。
(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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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谢里夫*修道院同样完全与世隔绝,位于基辅以南60公里处,蓝天下一条绿灰色平坦道路的尽头,幸免于轰炸的影响。在这片田园风光中,在寂静得诡异的河流的转弯处,是这样一座遍体金色的小教堂,被奉献给先知约拿,四处的木板上是天使和圣人教化的彩绘图像,有着五颜六色的洋葱形穹顶。这片性灵的环境之中居住着26名僧侣,他们身着黑色道袍,留着稀疏的胡须,目光灼灼,神情如狼,连同他们自战争开始以来收容的40名顿巴斯难民一起, 每天24小时轮流祈祷。在某个时刻,谢尔盖凑到我耳边:“有个小问题需要我去处理,”他低声说,“我五点就回来。”一小时后,他还没有回来,我自己走了出来,发现他正在和一群乘坐四轮驱动车来的武装人员交谈,他们显然情绪激动。他们听说我们到了这里。但最重要的是,我了解到修道院尽管反普京,但仍从属于莫斯科牧首区,因此在附近领土防卫的爱国者眼中是可疑的。谢尔盖没有失去冷静,用他的手机展示了我们与泽连斯基总统的合照。问题解决了。我们被准许聆听领头人关于“宗教战争”的长篇大论,将仍然忠于莫斯科牧首区的修道院与2018年在君士坦丁堡牧首区准许下获得独立的修道院相对立*。年轻时曾是田径冠军的修道院院长约瑟夫还没有作这一转变。现在,他为和平祈祷,为乌克兰的荣耀祈祷,也为同样在修道院避难的60只猫祈祷。

​​*Nescheriv,位于基辅州。
*君士坦丁堡教会于2018年9月7日承认了乌克兰正教会的正统性,为此俄罗斯正教会宣布与君士坦丁堡牧首区断绝关系。

至于这另一个地下室,我就不分享位置了。我们仍然在基辅的南部,不过是在地下4米处,在一个由砖头和水泥堆砌而成的宿舍似的掩体里,过去的五个星期里十几个孩子在此度过了大部分的夜晚,有时还有白天。那里有一名来自哈尔科夫的青少年,他失去了一切,也懂得了一切。另一个孩子有着天使般的面孔,笑得过于欢快脸颊饱满红润——她的母亲死在布查,在购物回家的路上被枪弹击中。还有一对更小的兄妹,他们玩乐高积木,再现战争和围攻马里乌波尔的情景。但还有一些最幼小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待在那里,像受冻的笼中小鸟一样躺在临时床垫上,寻找打发无聊的新办法。因此,当警报声响起时,轮流照看他们并给他们提供食物的村民告诉他们是消防车来了。当远处传来爆炸声时,就说那是雷声。而每当一个年长者用手机给他们看导弹划过天空的图片时,他们就向孩子们解释,那是烟花。我不知道泽连斯基总统把普京和他的亲信们毁灭乌克兰的决策称为“种族灭绝”是否正确。但我确实知道,我们与那些像罗伯托·贝尼尼《美丽人生》中的小吉奥苏埃那样的孩子们一同度过了一个夜晚,他的父亲让他相信集中营里的生活只是一个电影场景。究竟谁或者什么应该被“去纳粹化”?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真的吗?还是这些脖子瘦长、眼睛凹陷、人生破碎的孩子们的刽子手?

历史对彼得罗·波罗申科可能是冷酷的。而且,面对普京五年、迫使其在明斯克进行谈判并同时建立新的乌克兰军队,最后却被一个以喜剧演员身份开始职业生涯,其勇敢、英雄气概以及战略和政治智慧为其戴上了乌克兰丘吉尔光环的惊人的年轻人接替,这的确很不走运。但这位前总统是个好样的。我们在基辅老城的一座大教堂后面的L街找到了他,在他指挥的一个营的总部。我们花了一天时间,从那里出发,参观北部地区,越过布查向白俄罗斯边境去,那里整个的村庄被撤退的俄罗斯军队(我指的是俄罗斯军队;不是车臣民兵;不是叙利亚雇佣兵)摧毁。我没有听前总统对他光荣的继任者说过一句坏话。而且,在漫长的一天里,当他碰巧与游击队员碰面时——他们为看到他在这里、在他们身边、在这块血腥的战场上而欢欣鼓舞——我没有一次看到他违背了他在战争第一天与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达成的爱国协议。这同样是动人的,民族团结,也是为了乌克兰的荣耀。当伟人主动靠向卑微之人,当人无论出身高低都拥有同样丰富的力量和品质时,这就证明一个民族正在崛起,不管还需要忍受怎样的挑战,都会有胜利的希望。

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布查。我们较少听到关于博罗江卡的消息。但是在更北边30公里处,沿着当地人所称的死亡之路行进,经过两座被炸毁的桥梁,从那里传来的证词具有同等意义。这座被导弹切成两半的建筑。……另一座被炸成废墟,今天早上,身穿黄背心的救援人员在一片尘土中挖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个孩子在昨天就失去了生命迹象。......这间公寓,被那些不想留下任何活物的醉汉占据,他们从此扔出了一颗手榴弹作为告别。......这个地窖,你可以听到他们在这里喝酒、唱歌、打架、拉手风琴、强奸、掠夺,而且由于“乌克兰人是老鼠”,需要像老鼠一样被熏出去,他们又扔了一颗手榴弹。......一具被斩首的尸体,包裹在黑色的裹尸袋里。......一个简易的日托所,在那里,失踪者的孩子们只能层叠着挤在一起睡觉,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呜咽,说他们在梦中还能听到醉酒士兵在晚上向空中开枪时的喊叫声。......正在寻找主人的狗的嘶哑的叫声。......火盆,就像广场革命时一样,人们走近来领取一些人道主义组织提供的汤。......到处都是垃圾、煤气和焚烧布料的臭味。......然后,在大广场的中心,伟大的作家、乌克兰的良心塔拉斯·舍甫琴科的铜像:他的颈部中了火箭弹;他的头半脱离了雕像,好像要掉下来,但是没有;它停留在那里,在烧焦的建筑物前,继续象征着精神的力量。

然而,如果有衡量糟糕的尺度,你必须去其他地方才能发现最可怕的境况。回基辅的路被一场大雨冲毁了,我们转向东南,辗转了一个小时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直到下午才在安德里夫卡停下。那儿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村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商店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军事目标了。一个可怜的小村庄,完全不重要,几乎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被上帝和人类遗忘。根据居民们告诉我们的情况,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一支俄罗斯纵队从这里经过。他们在这里住下,很是自在。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待了几天后,他们开始明白情况对克里姆林宫来说很糟糕,会传来命令要求部队转向顿巴斯前线。于是,就像所有落败的、懦弱的军队一样,一部分人发疯了。砍杀。殴打。近距离处决。抢劫死者。在废墟中掠夺。我们要屠杀他们,这些猪猡,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从这一集体惩罚的时刻遗留下的有一些士兵的狗牌,被遗弃的口粮,以及一双靴子,它们的原主为了取暖换上了被杀的乌克兰人的靴子。人们永远不应该比较那些无法比较的东西。但是这种因为明面上输掉了战争导致的对平民的屠杀,这个在离开前线之前对手头的人质发疯式进行报复的营队,这会唤醒法国人的一些记忆。被征召到诺曼底前线的德意志帝国师,在部署到其他地方之前,对格拉讷河畔奥拉杜尔的居民进行了屠杀*。

​​*1944年6月10日,纳粹德国党卫队在此屠杀了642名村民。

快要宵禁了。基辅变成了一座鬼城。没有行人走动。没有汽车开过。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年轻人把守检查站,他们扣板机的手指微微作痒,知道这是双重间谍渗透的时候。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回到了我们的渔民身边。他们知道通关口令。他们设法让我们在登上前往利沃夫和波兰的火车前,来到一切开始的独立广场,在天使长米迦勒的立柱脚下,我们约定了在那里最后会面:塔季扬娜·库彻,前乌克兰卡市长,娘子谷幸存者的孩子,现在经营着一个强有力的非政府组织以帮助流离失所者,她在法国选举的前夕提醒我们,这里的极右翼支持率是巴黎的1/10。然后,在广场的黑暗中,就在我们即将挤进汽车的时候,橙色革命曾经的缪斯尤利娅·季莫申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复仇者:她没戴帽子,穿着黑色全长斗篷,仍然是灿金发色,紧紧地扎着发辫,只由一名保镖打着伞护送。她真的是碰巧在这里吗?还是我们的老朋友谢尔盖推动了偶然之手?我们回忆起八年前与她在此初遇,在她从被一名普京爪牙关入的哈尔科夫监狱获释之后;而上一次相遇是五年后,又是在这个地方,那一夜我第一次与弗拉基米尔·泽伦斯基会面,他将盖过她的光芒、把自由乌克兰的面貌带向世界焦点。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时代加速发展,战争接替革命,使人头落地而财富横流。命运被铸就,但伟大的民族会承受,正如欧洲的力量一样——我从这里离开了它最悲惨、最残酷、最崇高的舞台。荣耀归于乌克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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