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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建构
亨廷顿在1968年《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说共产主义国家和西方自由国家都是有效的政治系统,即都是强国家。于是很多人研究“东亚奇迹”,把国家能力视为重要因素,但苏联很快倒台。说到底,美苏不是同一类国家。取而代之的研究是“制度主义”, 这些书大体而言都是在论证,制度选择——经济制度以及背后的政治制度——才是决定一个国家发展潜力的主要力量,至于国家,则是那个应该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如今国家建构又出现了,2008年左右之后,国际政治最大的变化就是中国的崛起,以及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很多地方的受挫。于是,人们又开始发问:如果制度主义是对的,那么,为什么没有采取西式制度的中国能够冉冉升起?而很多采用了西方制度的国家则深陷泥沼?制度或许很重要,但是肯定存在重要的甚至更重要的“剩余变量”。这个“剩余变量”是什么?于是,人们又回到了“国家”。国家的本质是暴力从分散走向垄断。各种研究表明,原始人生活在极其残酷的暴力冲突当中,因为缺乏暴力的垄断而时时刻刻面临着生命的危险。“国家”的第二个重大功能,是提供公共服务。古代的时候,通常而言,老百姓不会因为孩子上不起学而跑到官府门前去要求“受教育权”,也不会因为看不起病而要求政府提供“医保”。现代国家就不同了,你上不起学找政府、看不起病找政府、失业了找政府、门口路坏了找政府、失火了也找政府,甚至连邻居家装修太吵了,你可能都会拨打“市长热线”。显然,只有那些具有强大征税能力的国家才能提供良好的公共服务——这当然不是说,具有强大征税能力的政府一定会把钱花在公共服务上,或者一定能把钱花得合理。“国家”视角解释的第三个方面,是经济发展。不存在所谓“自发秩序的扩展”,所谓市场自由本身就是一个政治过程,就像交通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交警在维持秩序。最简单而言,市场的存在和发展都需要产权保护。

战争建构国家
进行“中央集权改造”才能打赢战争。封建体制下是怎么打仗的?国王征召贵族,贵族征召骑士,骑士拉上农民。打到一半,可能还得先赶回老家去收割庄稼,然后再回来接着打。这还是国王运气好的时候,运气不好的时候,贵族拒绝出征、拒绝出钱,甚至转过身来一巴掌把国王拍个半死。大家知道,这就是英国《大宪章》的来历。所以,封建体制不是一个有效率的战争体制。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一:常备军建设。在西方的封建体制里,军队不是国家的,本质上是贵族的,只不过时不时“借给”国家用而已。直到美国建国,在制宪会议中,争吵得最激烈的话题之一,还是要不要建立常备军。在当时很多美国人看来,为什么要建“常备”军?打仗的时候你召集军队我还可以理解,不打仗的时候你养一支军队干吗?是要镇压老百姓吗?所以,在他们以前的政治传统中,国家军队是非常可疑的机构。一开始,各国的“制度创新”还不是建立常备军,而是大量使用雇佣军,相当于用市场机制解决兵源问题。比如著名的瑞士长矛兵团,那是真正的国际战士,谁出钱帮谁,今天帮法国打普鲁士,明天帮普鲁士打法国。战争扩大到一定规模后,不再是几百人几千人参战,而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参战,这时候靠雇佣兵打仗就越来越不现实了。为什么?因为这个钱烧不起。而且,雇佣兵“人尽可夫”,缺乏政治忠诚,也会影响战斗力。蒂利的书中有统计,1500年,法国的武装士兵只有18,000人,但是到了1850年,变成43万人;英国同一阶段则是从25,000人变成20万人;俄罗斯的士兵则从1600年的35,000人变成85万人。常备军的出场,可以说是中央集权化最重要的一步。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二:中央财税机制。在封建体制下,老百姓当然也要交各种苛捐杂税,但是,通常而言,他们主要不是交给国王、政府,而是交给领主、教会。当然,贵族也要向国王交税,但是贵族的税基和全民的税基,覆盖面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贵族的谈判能力和普通民众完全不同。贵族有武装、有骑士、有民兵,而国家没有常备军。而且,贵族数量相对少,所以组织成本低,他们联合起来对抗国王的难度远远低于农民组织起来对抗国王。你们看英国王室早期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国王被贵族、教会轮番吊打的血泪史。16世纪后,随着战争的加剧,这种“化缘”式的财政模式越来越难以为继。像普鲁士的常备军,1640年只有2000人,但是到1786年增加到20万人,没有扩大的、稳定的财源,怎么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军队?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三:行政体系。战争不仅仅需要士兵、税收、武器、粮食、情报、运输等,而且需要组织和调配这一切的官僚机构。越激烈、越密集的战争,就越需要建立高效的官僚机构。于是,有了作为政府部门的人口统计机构、土地登记机构、税务部门、情报部门、粮食管理部门、装备采购部门、基建部门……把所有这些职能部门加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官僚制政府。1600年左右,英国中央政府只有1400~2000人,但是到1797年,英国中央政府就有16,000多个雇员了,而英国和西欧各国比,已经是非常小的政府了。不少学者指出,就脱离封建体制、建成中央集权制的国家形态而言,中国是最早的“现代国家”,这种早熟的现代性,恰恰是因为中国更早地经历了战争的剧烈化。大家想想,战国为什么叫“战”?不就是因为一天到晚在打仗吗?其实,春秋时期,打仗还是比较斯文的。我们知道,西周讲“礼制”,打仗也要讲究“礼法”,所以到东周的春秋时期,还有这种上古遗风。所谓的“师出有名”“不斩来使”“不鼓不成列”——敌人没列好队就不开打,都是周礼的表现。但是,随着战争越来越激烈,打仗就顾不上“吃相”了。到战国后期,战争的惨烈程度,作为中国人,我们都有一定的了解。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军活埋赵国40万士兵,据说到20世纪都时不时还有长平之战的尸骨被挖出来,这是何等的惨烈。我看到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里有个估计,秦国动员的士兵人数占总人口的8%~20%,这是非常惊人的。即使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古罗马,动员的士兵也仅占总人口1%左右,而罗马帝国的辉煌,从统一和集权角度来说,欧洲再也没有成功地复制过。所以,中国的国家建构远早于欧洲、强于欧洲,也就不奇怪了。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残酷战争中,为什么是秦国胜出,最后一统天下?当然是因为秦国的国家建构走得最远。当时,很多国家都在搞法家改革,比如魏国的李悝改革、楚国的吴起改革,但是,狭路相逢狠者胜,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商鞅变法,商鞅真的是太狠了。去看商鞅变法的内容,你会发现那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国家建构工程。第一,打破爵位世袭,这是摧毁封建制的最核心要素,“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没有军功,你爵位就岌岌可危了。这样,诸侯头上的帽子就不再是他们的私人财产,而被收归国有,成了国家驯服社会的诱饵。第二,废井田、开阡陌,在经济上打击封建贵族,把民众从对贵族的土地依附中解脱出来,切换到围绕着国家旋转的轨道。卫星不再绕着行星转了,而是直接绕着恒星转。第三,按军功授爵,“能得甲首一者,赏爵一级”,杀敌人一个,封一级爵位,以此激发军队的战斗力。第四,编户齐民、什伍连坐,使“奔亡者无所匿,迁徙者无所容”,这样不但把整个社会置于国家掌控之中,而且把国家的一只眼睛变成社会上相互监督的千千万万只眼睛。总之,商鞅变法就是破诸侯,立中央;解构社会,强化政府。用学者秦晖的话来说,就是打破社会中的无数“小共同体”,把他们融入万众一心的“大共同体”当中。

国家能力从何而来?文官制与国家
封建社会的结构大体而言是蜂巢型的,在每个蜂巢的内部,诸侯享有极大的自主权。而且,他们的爵位是世袭的——世袭就意味着,权力是这些宗室贵族的“私有财产”,天子也不能随便僭越。但是,官僚制的结构是金字塔状的,天子在塔顶,官员只是天子的代理人,官职不是官员的私有财产,只是天子“租”给你用。开封的老百姓不能说:包大人,您如此深得民心,不如把您的官位传给您儿子吧。那不行。在官僚制中,所谓的官职都是皇帝可以随时收回的帽子。官僚制在秦汉以后日益成熟,到了唐朝则登峰造极。最著名的是其“三省六部制”,中书省负责起草政令,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负责执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部又各有四司,一共24司,各司其职。除此之外,还有九寺五监,以及管理军队的十二卫。为了监察这么多干部,又设立了有监察权的御史台。为了保持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又设各种“监察使”“节度使”“观察使”。就在同时期的欧洲君主为组织几千人马而焦头烂额时,唐朝通过府兵制可以集结40万~80万士兵。钱穆先生谈到唐代的时候感慨:“1000多年前,全国户口就调查得很清楚了,而且还依照各家经济情况分成了9个等级,那是何等的细密。”“细密”这个词,是对中国古代官僚制最好的概括。古代中国政府的超级动员能力、财政能力、维稳能力,就是从这个细密的官僚体制当中来。中国文官制何以发达之二:文人当政。在很多国家,武将才是“国家栋梁”。在古罗马,恺撒、屋大维这样的武将最终压倒参议院,将共和国改造成帝国。在奥斯曼帝国,禁卫军势力不断坐大,不但把握各种政府要职,甚至会推翻不听话的苏丹。在普鲁士,军事贵族,也就是所谓的容克集团,主导了其国家建构过程,最终使德国走向军国主义。大家最熟悉的例子,莫过于日本。日本的法西斯化,直接原因就是军部压倒文官。大家可能都听说过,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的军人频繁刺杀文官,连首相都接二连三地被刺杀,这是日本武人当政的直接表现。除了武将和军人当政,西方历史上还有基督教教士从政的传统,像法国近代早期,很多“名臣”,比如著名的首相黎塞留,就是教士出身。还有商人当政,最典型的就是英国,干脆把东印度公司,一个公司,当作一个行政机构来用。总之,在许多国家的国家建构过程中,除了王权本身,舞台上活跃的是将军、贵族、商人、教士,反正没有读书人什么事。有些国王也喜欢读书人,比如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特别喜欢启蒙思想家伏尔泰,会把他找过来求教,但也就仅限于谈谈人生和理想,他不会对伏尔泰说,你这么有学问,要不给你个部长当当?(不是,你中国现在是文官当政??哪个知识分子能说得上话,哪个知识分子参政了?哦,确实有钟南山“院士”参政是吧?哈哈。)皇权寻求与读书人结盟,一定程度上恰恰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自己的军事基础,没有自己的经济基础,没有自己的宗教基础,所以对皇权不构成真正有力的威胁,恰恰可以成为王权最安全的盟友。是坐天下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就是笔杆子里出政权了。枪杆子让人“口服”,笔杆子才让人“心服”。像西汉的“七王之乱”、东汉的豪强政治、三国的军阀割据、北朝的关陇集团、唐代的门阀政治、唐中期的藩镇割据,都是这种“封建回归”压力的体现。为了稳固统治,皇权不得不和这些豪强、门阀、军阀势力结盟,但是一旦结盟,这些势力又有可能喧宾夺主。所以,中国的国家建构,也不是商鞅颁布一个法令、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而是在跨越千年的进化过程中,反反复复。中国的皇权克服了“封建回归”的压力,走向了相对稳定的中央集权体系。皇权是怎么做到的?关键字,就是文官制中的这个“文”字。突出“文”,就必须抑武、抑财、抑商、抑教;也只有联合“文”,才能抑武、抑财、抑商、抑教。比如,在中国历史上,比较成功的皇帝都要抑武削藩,打击可能坐大的军事势力。这方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多说,刘邦贬韩信、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杀开国功臣,都是这种传统的体现。秦始皇“徙天下富豪于咸阳十二万户”,汉武帝“算缗告缗”,都是抑制商业势力的表现。中国很多朝代都有“抑兼并”的措施,防止土地变得过于集中,防止豪强地主势力出现,这其中有养民惜民的成分,但是防止经济权力挑战政治权力,也是一个重要考虑。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能世代积累的财富,因为你一旦富到一定程度,官家常常就盯上你了,把你打回原形。科举制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选拔了一批人才,而且是通过利益和价值导向制造了一个庞大的士人阶层。10,000个人去参加考试,最后可能只取100个人做官,但是科举的功能不仅仅是找到这100个人,而是让那9900个人也加入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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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国家建构的另类道路
在美国生活过的人可能都注意到,美国人是没有身份证的。我们在中国生活都知道,身份证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方便,坐火车飞机、住酒店、看病、办各种卡,处处都用得上它。我们之前谈论国家能力的时候,也说到过,国家能力的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它的信息能力,一个能力强大的国家,就是一个明察秋毫的国家,身份证的存在,帮助政府清楚掌握每个人的行踪。但是,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居然没有身份证,这是为什么?显然,不是因为它没有能力建立这个系统。美国没有身份证,是因为美国社会中有一大批人坚持认为,建立一个全国性的身份证系统,会造成政府侵犯民众的隐私权。说实话,我不大能理解这种脑回路,但他们的逻辑就是:我不希望街上随便一个警察扫个码,就知道我住在哪儿;不希望一个公务员敲一串数字,就能查出我过去几个月的所有行踪;再说,我怎么知道政府会不会把我的数据和商业信息整合,最后告诉我,因为我银行信用记录不好,所以我不能拿到低保?总之,我不想在政府面前成为一个透明人。(刘瑜??你什么意思??)立宪时刻:反国家主义的源头。比如,联邦党人的确成功建立了常备军,也就是说,美国终于有个国家军队了。但是,为了防止国家军队像当年的英国军队一样为所欲为,反联邦党人通过宪法第二修正案设立了一个对冲机制——民众持枪权。联邦政府必须有军队,好,那我们民众也可以成立民兵,也可以持有武器,将来你们要镇压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至于手无寸铁。又比如,联邦党人通过宪法第一条第八款赋予了联邦政府一系列权力,但是,为了防止联邦政府权力失控,反联邦党人加入了宪法第十修正案,也就是“州权保留条款”,它规定:“宪法未授予合众国、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权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也就是说,画个圆圈,圆里面是联邦政府的权力,圆外面是州权和民权,相互牵制与平衡。所以,从一开始,美国人建立的就是一个“反国家的国家”,它把中央集权视为洪水猛兽,处处对之进行提防。体现在国家结构上,就是所谓的“平行权力”结构,也就是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各有自己的权力领地,彼此是平行关系,而不是上下级关系。直到今天,相当程度上仍然如此。在中国,部级干部大于厅级干部,厅级干部大于处级干部,这其中有清晰的等级关系。美国的联邦制却不能这样理解。特朗普的联邦政府说要驱赶非法移民的子女,很多市政府却说,欢迎非法移民的子女到我们这里来避难。特朗普说,美国要退出《巴黎协定》,很多州政府却说,你想退就退,但是我们不退,以至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几年后,其实美国还有65%的人口还留在《巴黎协定》中。有一段时间特朗普刁难外国留学生,说如果学校有网课,今年秋天你们就不用来美国了,但这个政策宣布之后,美国立刻有18个州宣布要起诉联邦政府。19世纪:平行权力结构的继续。一开始美国的常备军是多少人呢?只有几百人,到1800年,也就是美国宣布独立已经20多年之后,美国常备军也只有3000多人。同一个时期,英国的军队是20万人。所以,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当时的美国就其国家能力而言,只能用“寒酸”两个字来形容。此后的100多年里,美国也没有摆脱这种“寒酸”。其实,1787年制宪会议,只是联邦党人和反联邦党人斗争的第一个回合。比如,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两个党派主要在为什么而斗争呢?今天看来,这场斗争的焦点简直很无聊——为要不要建立一个国家银行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今天会觉得,一个国家有一个中央银行,这再正常不过了,金融市场需要政府调控嘛,对不对?而且,反联邦党人不让联邦政府征收收入税,那联邦党人通过银行借钱还不行吗?你们到底要怎样?他们觉得,赋予政府借钱的权力、贷款的权力,把钱和权力交到同一只手上,这太可怕了,这不就是一个腐败许可证吗?所以杰弗逊说,银行比常备军还要可怕。整个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两党就为这个事情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反国家银行的杰克逊总统1832年连任就职,美国的国家银行于1836年解散。反联邦党人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我们都知道,美国内战的根源是奴隶制问题,北方反对蓄奴,南方依赖蓄奴。如果换在大一统的国家,这问题还不好解决?国王颁个圣旨不就得了?“各总督听令,即日起,各州不得蓄奴,违者格杀勿论,钦此”,不就解决了?但是,林肯总统做不到。为什么?因为在美国的宪法体系中,国有国权,州有州权。在南部各州看来,你们北方要让我们废奴,这是违反宪法第十修正案,侵犯了我们的“保留州权”。甚至,在他们看来,北方的联邦政府成了新的英国王室,既然当年你们可以向英国宣布独立,为什么今天我们不能向你们宣布独立?内战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美国的国家建构。比如,美国第一次征收联邦收入税,就是在1861年。当时为了打仗,林肯政府不得不颁布法令征税,当然,税率很低。但是,美国人的反国家主义基因太强大了,战争结束不久,1872年,他们居然就把联邦收入税给取消了。因为仗都打完了,怎么好意思还接着收税?1894年的时候,政府因为出现财政问题,第一次试图在和平时期征收联邦收入税,但是这个法令立刻被告了,在波洛克诉农场主信托贷款公司(Pollock vs. Farmers'Loan and Trust Company)一案中,最高法院判决税收法令违宪。美国1865年就打完内战了,内战后,通过宪法第十五修正案赋予了黑人投票权,但是事实上,美国到100年后,也就是1965年才通过《投票权法案》真正落实了黑人的投票权。为什么?还是因为所谓的“州权”,或者说,因为美国长期以来的“弱中央,强地方”的政治格局。内战结束后,联邦政府一度非常强势,甚至对南方实行军管。但是,也不能一直军事管控。结果,北方的工作组一撤,南方的种族主义势力就重新开始横行。当然,他们现在不敢宣布独立了,但是,不独立还有很多其他办法。在“州权”的掩护下,白人种族主义势力给黑人投票权设置各种门槛,比如文化考试门槛、人头税门槛等,导致黑人投票权事实上被剥夺。最后,干脆发明了举世皆知的种族隔离制度。所以有人说,南北战争表面上是北方赢了,但是实际上,在战后近100年的时间里,其实还是南方赢了。镀金时代:国家权力的捉襟见肘。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初,美国其实经济危机不断,1839年萧条、1853年萧条、1873年恐慌、1882年萧条、1893年恐慌、1907年恐慌。到1893年经济危机和1907年经济危机时,因为政府没有中央银行,没有政策工具,救不了市,那谁来救市呢?民间自救。摩根(J.P.Morgan),大家可能都知道,一个著名的私人银行家,成为救市主角。正是因为这种狼狈,才刺激了之后美联储的诞生。而即使是美联储,和其他国家的中央银行比,也是非常独特的,它不是一个银行,而是由12个地区性银行构成,并且这些银行本质上都是私有的,不是国有的。总统虽然可以提名七个执行委员,但是,为了防止总统大权独揽,法律规定一个总统每两年才能提名一个执行委员,一届总统最多提名两个执行委员。此外,要罢免这些委员的程序门槛也非常高。所以美联储的独立性非常高,从一开始,它也内置了“把国家当作假想敌”的基因。在美国很多开国之父的心目中,尤其是杰弗逊这样的反联邦党人眼里,一个理想社会就是一个安静祥和的自耕农社会,有点像老子所描述的,小国寡民,鸡犬相闻,邻国相望,却不相往来。有学者曾经把美国形容为一个“勉强的帝国”,意思是,它其实是不情愿地登上世界历史舞台的。事实上,美国岂止是“勉强的帝国”,它根本就是一个“勉强的国家”。从其中央集权的程度来说,长期以来,它几乎是一个封建国家,这不是说美国还有诸侯贵族这样的身份制,而是指它的权力结构是分散的、多中心的、蜂巢化的。更奇怪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就在这样一个近乎封建的体系中漫不经心地成长起来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在美国历史的最近100多年,它的权力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国家能力也有了迅猛的提升。1913年后有了收入税,目前美国政府财政收入占GDP的比例,到达30%~35%。军事力量膨胀,现在是全世界军事力量最强大的国家。有了美联储,而且某种意义上美联储已经成为整个世界的经济调控机构。联邦行政部门也不再是那个草台班子,而是一个有200多万雇员的庞大机构。对于联邦政府来说,州政府也不再是那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而是有了诸多可以制衡它的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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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国家建构的另类道路(2)
战争不足以解释美国的国家建构进程。美国的联邦税收体系和美联储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设立了,美国政府对经济社会领域的干预也是在“二战”之前就开始了。众所周知,罗斯福新政设立了一系列的联邦机构,大大扩展了联邦政府的权力,这个转折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而不是“二战”后。那么,美国的国家建构,它政府职能的扩大、联邦权力的提升,其动力来自哪里?也许不同的学者答案不同,我的答案是:社会运动。正是19世纪末期以来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撬动美国这样一个“勉强的国家”开始成为“自觉的国家”,以此回应民众要求国家“现身”社会的呼声。“现身”社会干什么?提供公共服务,调节社会关系,保护弱势群体。换句话说,为什么美国的政府——尤其是联邦政府——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因为民众要求它如此。美国仍然是个“国家能力有限”的国家。什么意思呢?就是虽然美国的国家力量很强,但是它的社会力量也很强,国家在成长,社会也在成长。1913年,美国通过了宪法第十六修正案,开始征收联邦收入税;同一年,通过了《联邦储备法案》,成立美联储。政府也一改不干预市场经济的常态,扩大了“州际商业委员会”的权限,并成立了商业和劳工部等机构,开始规范公司活动。其中最著名的一项活动就是反垄断,老罗斯福总统甚至由此获得“托拉斯杀手”的声名,因为在任期间,他一口气起诉了40多个大公司。从19世纪末开始兴起的各种进步主义运动,正是对这个旋涡的反抗。各种罢工、抗议、新闻调查、工会、政党……涌现出来,要求政府出面约束垄断资本、改善劳工条件、提供公共服务。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新的美国诞生了。著名的“扒粪者”运动,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一批记者和作家,通过各种社会调查报道来推动社会变革。其中最著名的是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以《丛林》(又译《屠场》)这本书揭露美国肉类加工行业惨无人道的劳动条件和卫生条件,直接推动了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成立。美国国家建构的第二个台阶,也是其国家建构过程中最大的台阶,是小罗斯福当政时期:罗斯福新政一共创建了69个新的联邦政府部门。因为这些机构名称都太长,都有字母缩写,什么AAA、CCC、NRA、FCC、FWA……以至一些人把这些联邦机构称为“字母汤机构”,意思就是罗斯福端了一大锅的“字母汤”出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则构成美国联邦政府扩权的第三个大台阶。约翰逊政府的“伟大社会”运动,创建了扶弱济贫的医疗项目Medicare和Medicaid,成立了很多扶贫机构,进一步强化了联邦政府的权力。但是,从国家建构的角度来说,五六十年代最大的成就,是打破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州权”,确立了联邦权力干预州内事务的合法性。从美国国家能力的巨变来看,我们发现了一条不同的国家建构道路,它的核心动力不是密集的战争或者发达的文官制,而是社会运动。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人,通过街头的、媒体的、工会的、校园里的声音改变了政府的角色,改变了联邦和地方政府的关系,乃至改变了美国社会的“国家观”。当然,社会运动需要制度空间,它以自由为前提,以民主为传导机制,因此,社会运动的力量本质是政治权利的力量。在这个力量的驱动下,今天的美国政府,已经和200多年前那个只够凑一桌麻将的美国政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它不再是那个为“是否要成立一个国家银行”而争吵半个世纪的美国,也不再是那个为“政府是否有权征收收入税”又争吵半个世纪的美国,更不是那个认为雇用童工等于市场自由的国家。总之,美国人不再简单地把国家视为洪水猛兽,而是视之为社会进步可能的盟友。人们对自由的理解,也不再仅仅是政府的缺失,也可以是政府的扶持。所以学者艾克曼(Bruce Ackerman)说,美国的宪法是一个“活的宪法”,它的作者不仅仅是开国之父们,而且是一代又一代修正社会契约的美国人。我们之前讲到,历史上,战争对于国家建构起到关键性作用,但是,战争这个机制在当代很难借鉴。为什么?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道主义精神已经深入人心的时代,一个战争深受唾弃的时代。同样,庞大而细密的官僚系统虽然对东亚国家建构起到了关键作用,但是,这种几千年前积累下来的“扩展秩序”很难复制。而且,从中国历史上反反复复“官逼民反”的故事也可以看出,缺乏民意约束的巨型官僚体系未必是好事。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之频繁、之浩大、之惨烈,在世界历史上都非常罕见。每到改朝换代,动辄数百万人口甚至上千万人口灭绝,不得不说与官民力量极其不对称所积累的社会矛盾紧密相关。通过社会压力给国家赋权,是“另类道路”的启示。现在流传着一种观点,就是把国家能力和民众权利对立起来,似乎一个国家要有强大的国家能力就必须牺牲民权,或者声张了民权就会削弱国家能力,所以应该等建设好了国家能力再来发展民权。这种“顺序论”乍一看似乎有道理,其实非常可疑,因为当国家能力的发展远远超前于社会能力,它往往就不会有动力再来给民众赋权,这种“等国家崛起了再来谈论民权”的逻辑,有点类似于“等我发达了就来娶你”的逻辑一样,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觉得可疑。更重要的是,当国家接纳民权,国家能力未必受损,它反而可能因合法性上升而国家能力上升。在英国历史上,政府打仗永远缺钱,什么时候开始不缺钱了?光荣革命之后。当王室的权力“被关进笼子里”,国家的财政能力反而上去了。当英国人觉得国家不再仅仅是一人之国、一家之国,而是大家之国,他们反而开始愿意交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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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建构的瓶颈:阿富汗的悲剧。
1978年,阿富汗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场政变。在这场被称为“沙尔革命”的政变中,极左的人民民主党推翻了达乌德政府,建立了一个激进左翼政权,从此开启了阿富汗的噩梦模式。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达乌德1973年也是通过政变上台的,当时,他认为阿富汗王室过于保守,而他希望推动更加左翼的社会变革,所以推翻了阿富汗王室,建立了阿富汗共和国。结果5年之后,他本人又被更左翼的人民民主党推翻,结局可以说非常反讽。1978年沙尔革命后,人民民主党上台,开始推行更激进的改革,但是,没想到阿富汗人民并不领情,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新政权很快挺不住了,于是向苏联求援。1979年,苏军开着坦克就进来了,战争由此开始,一边是政府及其后台苏军,一边则是武装民众。本来,根本没有什么军事训练的民众,怎么可能打得过苏联的飞机大炮?但是,适逢冷战高峰,阿富汗的武装民众背后涌现出一批热情的大哥:美国、巴基斯坦和沙特等。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本·拉登毅然抛弃了他在沙特的富豪生活,作为一个国际主义战士,来到了阿富汗。所以,在他成为美国的头号敌人之前,他确实曾是美国的亲密战友。1989年苏东巨变,苏联撤军。事实证明,苏联的入侵是一个悲剧,苏联的撤退则是一个更大的悲剧。苏军撤离后,苏联支持的纳吉布拉政府勉强挣扎了3年,于1992年垮台。本来,这是阿富汗结束战争、回归常态的机会。事实上,苏联倒台、冷战结束后,有一批陷入左右内战的国家都陆陆续续结束了内战,毕竟,老大哥都不在了,小弟们也不用再打了。但是,阿富汗却回不去了。1992—1996年,当初共同抵抗苏联的武装组织开始相互厮杀。如果和苏联的战斗只是摧毁了半个阿富汗,苏联撤离后的内战,则摧毁了另外半个阿富汗。也正是在这个阶段,喀布尔被打回了石器时代。因为塔利班太奇葩了,各种倒行逆施,导致原先相互厮杀的小伙伴们纷纷团结起来与它对抗,这就是著名的“北方联盟”。因此,即使塔利班上台,阿富汗内战还在继续,直到2001年塔利班政权被美军推翻。据估算,1978年到2001年,阿富汗大约有150万~200万人战死,有400万人逃亡到巴基斯坦和伊朗,还有数百万人在国内流离失所。对于一个总人口3000万左右的国家,这是难以想象的人间惨剧。到2020年,阿富汗的贫困率高达人口的一半,鸦片成为阿富汗的支柱性产业,10%的人口吸毒,80%的阿富汗人表示害怕在境内旅行,2/3的人表示害怕投票。为什么害怕投票?因为塔利班屡次袭击投票站。阿富汗政府软弱无力的一个几乎是羞辱性的证明,是特朗普规划美军完全撤离的方案时,其谈判对象是塔利班,而不是阿富汗政府。事实上,塔利班和美国谈判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许阿富汗政府参加谈判。大家想想,过去40余年,阿富汗尝试过君主立宪、威权共和、极左政权、神权政治、美式民主以及无政府,可以说神农尝百草,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政体,但是,在所有这些政体实验中,国家建构全都失败了。我们可能都听说过一个说法,把阿富汗叫作“帝国的坟场”,其实,阿富汗岂止是“帝国的坟场”,也是“制度的坟场”。(刘瑜你这话就很有问题了吧??这就叫尝试了所有政体?一个根本没有被接管、被殖民过的地方,怎么可能自发产生社会秩序,从而提升国家能力呢?不经历几代人的自由制度洗礼,还指望在短短四十年里尝试“所有可能的政体”,你有点搞笑吧?你是不是想嘲讽中华民国?你知道中华民国也是用了快八十年才逐渐产生稳定的民主政体,而且是比某些西方国家更自由民主的地方,你刘瑜却在嘲讽一个民主不超过十几年的阿富汗?而且若不是日本入侵,中华民国完全可以更早宪政化。)国家建构失败因素之一:多山地形。(我笑死,刘瑜你想说江西红色叛军的藏身地吧,所以国民政府一直无法统一全国。)国家建构失败因素之二:地缘位置。更糟的是,因为是代理战争,所以战争怎么打也打不完,打不到暴力垄断的格局。本来阿富汗这样一个小国,内战很容易打完,决出胜负之后就实现暴力垄断了。但问题是,身处大国的包围圈,这些外国势力不让你打完。这边阿富汗人民民主党1979年快倒了,苏联开着坦克进来了,帮它续命。在苏联的帮助下,人民民主党本来可以搞定阿富汗,但是美国、沙特和巴基斯坦又进来了,帮“圣战”战士续命。1996年,塔利班已经建立政权了,但是美军又开着飞机过来了,赶跑了塔利班。2001年塔利班已经被赶跑了,一个准民主政体建立了,巴基斯坦那边的极端分子又打开了怀抱,又开始给塔利班续命。所以,本来可能三五年能打完的内战,因为这些外部势力的干预,就变得没完没了,怎么也打不到句号。(我想也是,刘瑜也是反境外势力的对吧?靠中东那鬼地方自发产生宪政和自由秩序,不靠境外势力根本不可能,那地方就是洼地。)国家建构失败因素之三:宗教极端主义。第一股力量,是苏军入侵。苏军入侵后,本来一盘散沙的阿富汗立刻爆发出空前的宗教热情,因为宗教是唯一能把不同族群团结起来的力量。所有反抗组织都自称为Mujihadeen(“圣战战士”),可以说,阿富汗的宗教热情真的是被苏联捅马蜂窝捅出来的。另一股力量是什么?是萨拉菲主义。萨拉菲主义,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极端保守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它本来只是在沙特阿拉伯比较活跃,但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发了石油财的沙特开始向全世界推广这种原教旨主义,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萨拉菲主义开始在巴基斯坦形成势力。为什么巴基斯坦的萨拉菲主义会煽动起阿富汗的宗教极端主义?因为苏军入侵后,数百万的阿富汗难民涌向巴基斯坦,无数在巴基斯坦难民营长大的阿富汗男孩,被父母送到当地宗教学校上学。之所以上宗教学校,是因为免费,不但教育免费,还经常提供免费吃住。而这些宗教学校教什么?教的往往就是萨拉菲主义。于是,在巴基斯坦的难民营中,整整一代宗教极端主义的阿富汗少年成长起来了。苏军撤退后,这些少年变成了青年,回到阿富汗,成为塔利班的中流砥柱。塔利班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就是“学生”。为什么叫“学生”?因为他们真的就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所以,当塔利班征服阿富汗,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他们学过的教科书,实施一种极端保守的“伊斯兰法”。当时,感到震惊的不仅仅是全世界,也包括阿富汗社会自身——因为对阿富汗本国国人来说,塔利班并不代表阿富汗本土的文化,它也是一种陌生的“外来势力”,一种由沙特、巴基斯坦传入的“进口文化”。(所以说不让自由世界接管,把人都换代是无法自由化的,就现在让中国人马上民主选举,还不是一样选出中共。它们的脑子里已经被民族主义洗脑了,让它们决定是否入侵台湾,肯定喊得很欢,公投要求入侵,至于上不上前线就不知道了。)塔利班上台后,其所作所为大家应该多少都听说过。他们把已经进入职场和学校的女性重新赶回家门,强迫所有的女性蒙面,禁止音乐、电影和娱乐,炸毁了巴米扬大佛,恢复了很多伊斯兰教中古老的刑罚,比如用砍手来惩罚盗窃、用石头砸同性恋、公开虐待和处决罪犯等。一度曾经非常流行的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里面就说到,塔利班连风筝都给禁了。如果不是这种“进口的”宗教极端主义,20世纪90年代的阿富汗本有可能回归1978年之前的样子,但是,由于苏联和沙特阿拉伯致命的“邂逅”,阿富汗回不去了。尽管塔利班2001年被推翻,但是塑造了它以及它所塑造的极端主义文化,却开始浸润阿富汗的土壤,有可能在几代人之间,都不会完全消失。2013年皮尤中心有个民意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询问穆斯林对自杀袭击的看法,阿富汗人中表示“自杀袭击常常或有时是正当的”的比例高达39%,几乎是所有被调查国家中最高的。在另一项民调中,当问及政治和宗教是否应该分离时,57%的阿富汗人表示不应该,宗教领袖应当介入政治。为什么塔利班一定要和政府打?他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就像南非当年一样实现权力分享吗?答案是:不能。至少,如果现在的塔利班还是过去的塔利班,答案就是“不能”。为什么?因为宗教原教旨主义带来的意识形态刚性。在他们的观念体系中,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法”必须成为国土上唯一和最高的法,而人类所能制定的法——不管是国王制定的还是所谓民主议会制定的,只能臣服于“伊斯兰法”。(怎么这么像共产主义呢?铲除资产阶级法权是吧?)国家建构失败因素之四:民族结构。1979年苏军入侵,不但动员出了阿富汗人的宗教热情,也动员出了他们的民族热情。原因很简单,以民族为基础进行军事动员,最有效率。所以,在苏军占领期间,虽然阿富汗几乎全民抵抗,但是抵抗的力量却是分片包干的。塔吉克人由著名的“北方雄狮”马苏德领导,乌兹别克人靠多斯塔姆领导,普什图人最后大体聚集到了赫克·马特亚手下,哈扎拉人也在自己的领地上抗战。这种“包干区”式抵抗有其严重后果,那就是苏联被赶跑后,他们内部就开始为“胜利果实如何分配”的问题而大打出手。今天,塔利班能够卷土重来,也和普什图人的民族主义相关。塔利班从普什图地区起家,其成员主要是普什图族,其藏身之处也主要在普什图地区。有民调显示,尽管在整个阿富汗,塔利班的同情者到2019年只有15%左右,但是在部分普什图省份,这个比例可以高达50%左右。正是普什图地区提供的人员、物资、安全乃至心理支持系统,使得塔利班能够在最艰难的时刻存活下来并东山再起。2019年一项民调显示,只有15%左右的阿富汗人表示同情塔利班,80%的人表示支持女性权利、社会平等和自由表达。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命运指向何方,常常取决于“沉默的大多数”是否继续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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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国转型
如果大家喜欢看电影,可能知道过去十几年,韩国涌现出了一批反映本国民主转型的电影。我看过的就有四部:《华丽的假期》《辩护人》《出租车司机》以及《1987》。其中,《华丽的假期》和《出租车司机》是讲1980年的光州事件;《辩护人》讲一个本来及时行乐的律师,如何转变为民权辩护人的故事;《1987》则是讲一个大学生朴钟哲的死,如何点燃了整个社会的变革决心。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哪个新兴民主国家如此热衷于拍摄自己的转型故事。而且,虽然是沉重的政治片,并非什么娱乐片,但是据说,这些片子在韩国刷新了一个又一个票房纪录,每出一部,就往往是万人空巷。可见,对于韩国社会来说,这段历史不仅仅是历史,而已经成为他们的精神纪念碑,需要不断重返、朝拜,以此来理解自身并寻找未来的方向。事实上,大学生是韩国转型运动的核心推动力。其他人,包括电影里的这些主角,都是被动卷入革命的旋涡的。不过,大家想想,20世纪80年代以及之前的韩国,还是比较贫穷的,而在一个相对贫穷的国家——能上大学的都是什么人?一般来说,或者来自精英家庭,或者很快本人将成为社会精英。所以,如果这些人纯粹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们有必要去闹革命吗?没必要。他们已经是天之骄子了,像《1987》里面被打死的朴钟哲、《华丽的假期》里的那个学霸弟弟,都是前程似锦的青年精英。韩国在转型前,经济发展态势应该说很好。朴正熙当政时,1961—1979年,GDP年均增长率是10%。所谓的“汉江奇迹”,很大一部分就是在朴正熙时代完成的。既然个人前程似锦,国家也蒸蒸日上,那为什么要闹革命?因为观念的力量。我举两个例子。比如,自发的买卖行为,在自由主义的观念下,叫“市场交换”,但是在极左观念下叫什么?“投机倒把”。明明是同一件事,在两个观念体系里,听上去会成为道义上截然相反的事情。又比如,一个私营企业家投资挣钱了,在自由市场的观念下叫“投资盈利”,但是在左翼的观念下叫什么?叫作“剥削剩余价值”。如果去观察韩国转型史,几次大规模政治运动的爆发,都是与民主选举有关。1960年的419运动,是因为李承晚选举舞弊;1980年的光州事件,是因为全斗焕政变夺权,使得朴正熙之死创造的转型机会被浪费;1987年最终推翻威权体制的百万人大游行,也是因为全斗焕6月10日不顾民意,直接指定继承人,让好不容易等到他下台的民众再次幻灭。所以,韩国的转型本质上是一场观念驱动的变革。在有些历史情势下,革命是阶级斗争,通过阶级斗争实现经济利益的再分配。但是,韩国的民主运动,尽管有工人运动的成分,却很难说是一场阶级革命,因为它的核心主体恰恰是既得利益阶层。事实上,这不是简单的韩国现象,历史上尤其是当代史上很多转型都是如此。当初的美国革命,真的是因为英国王室对北美民众压迫有多深重吗?其实未必。独立战争前,北美殖民地交的税比英国本土还要低。那为什么北美要闹革命?“无代表,不纳税”,关键是“代表”二字。当代世界里,苏东剧变真的是因为中东欧民众穷得过不下去吗?也不是。这不是一个经济阶级推翻另一个经济阶级,而是民众要推翻官僚统治。为什么?正如东德电影《他人的生活》所揭示的,因为人们厌倦了谎言与羞辱。阿拉伯之春,之前阿拉伯地区几乎没有任何民主运动,2011年星星之火突然燎原,表面上看埃及、也门、利比亚很快在一两年内就举行了选举,然而,来得快的胜利往往去得也快,没有观念的广泛变迁作为转型的基础,制度即使变迁也可能很快倒退。而韩国不同,共同浇灌出来的民主大树,每个人都很珍惜。说实话,在看这几部电影的过程中,我意识到,电影对历史过于简化了,黑白过于分明了。比如,其实韩国学生运动后期有不少暴力行为,但是电影对此几乎完全没有反映,而电影里的坏人也非常脸谱化,似乎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不过,这些电影可能本来就不仅仅是要讲历史,而是要塑造一个民族的图腾。每个民族都需要自己的神话,韩国人的民主抗争,成了他们的民族神话。
明哲保身,以求现世安稳,是大多数普通人的价值观。为什么当年韩国社会会形成这种“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政治观念?比如,学者英格尔哈特(RonaldInglehart)和韦尔策尔(Christian Welzel)就论证说,观念的变化本质上是经济发展的结果。如果用一句朴素的中国谚语来概括,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吃饱穿暖了,人们就开始关心权利和自由等价值了。但是,就韩国这个个案而言,经济发展的解释说服力有限。的确,到20世纪80年代,韩国经济已经实现了相当的发展,这可能能部分解释为什么到80年代,民主观念逐渐从学生向全民扩散。但是,即使到80年代,韩国的人均GDP也只有2800美元左右,远不是一个发达国家,所以在这几部电影里,经常会有一些角色表示:韩国经济不够发达,现在还不能民主化。相比“经济发展”的解释,更有说服力的,可能是所谓的“政治机会”理论。政治机会理论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前经常听到一个说法,叫作“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是,“政治机会”理论却说:不对,哪里有反抗的机会,哪里才会有反抗。反抗并不与压迫成正比,而是与反抗的政治机会成正比。为什么?压迫太深了你无力反抗啊。有缝隙的地方青草才能生长,铁板之中无法成长出生命。放在韩国的背景下,尽管自李承晚时代开始,韩国就是威权制度,但这是一个充满缝隙的威权制度。朴正熙的前两次当选,都是通过具有相当竞争性的选举上台的——他在这两次选举中的得票率就很能说明问题:第一次,1963年,是47%,第二次,1967年,是51%,这说明其竞争者有相当的政治空间。1971年议会大选,反对党赢得了44%的选票,同年的总统大选,反对派金大中赢得了45%的选票,这些都显示,韩国当时的政体其实更像是一种混合政体,而不完全是威权政体。韩国实施完全意义上的威权统治,其实只有几年,就是1972年朴正熙实施“维新宪法”之后。那之后,总统选举从直选改成间接选举,朴正熙的得票率就几乎是百分之百了。也是在这个阶段,政府开始了对公民社会残酷的镇压,包括绑架金大中、给他判死刑,都是这个阶段的事。但是,这样的铁腕统治也就维持了7年,到1979年朴正熙被刺杀后,就大致结束了。1980年光州事件后,政府又做了很多让步,释放一批政治犯,让大批被开除的大学生重返校园,1985年还放开了国会选举。所以,韩国的民主运动就是从这些制度缝隙中成长起来的。在校园里,除了维新宪法那几年,学生会基本上可以自治,被选出来的学生会成为抗议活动的组织者。各种以“学习小组”“兴趣小组”面目出现的学生组织也很多。此外,当时的韩国有宗教自由,教会的成长很快,教会后来也成为民主运动的重要同盟,所以在这几部电影里都能看到牧师的身影。工会、农民协会,也都有一定的生存空间。也就是说,韩国民主观念的扩散是一点点挤出来的,一厘米的缝隙被挤成十厘米,一米变十米……直到新制度从旧制度中破茧而出。当然,韩国民主运动也有低潮期,什么时候?恰恰是政治压制最深重的维新宪法时代。因为没有政治机会,就没有政治运动。可能有人会困惑,几百年前的几个白人男子,什么洛克、卢梭,他们怎么就这么能蛊惑人心?这些韩国的学生,乃至全世界很多国家的民众,就这么容易被几个西方思想家给洗脑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思想者很多,能够引起数百年共鸣的却没有几个。启蒙思想的致命吸引力,不是因为它来自西方,而恰恰是因为它来自我们自己的内心。所谓启蒙,未必是把一个外来的什么思想塞到我们的脑子里,而是用一盏灯把本来就是我们心灵深处里的东西给照亮而已。或许电影里的学生和教授读过启蒙思想家的作品,但是,里面的律师、司机、加油站老板、护士、狱警……哪读过什么卢梭、洛克,他们只是知道,刑讯逼供是不对的,文字狱是不对的,拿着警棍四处打人是不对的,死人不让报道是不对的……这些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让他们慢慢意识到,除非权力结构改变,这些不对是不能被系统纠正的。(哈哈哈哈哈哈,现在的中国人认为这些都是对的了!!)

-> 泰国困局。民主文化?
这样一个温柔的“微笑之国”,居然成为现代史上政变最多的国家。据统计,20世纪30年代以来,泰国已经发生过21次政变,其中13次是成功的政变。也就是说,平均4年左右就会发生一次政变。说实话,看到这个数字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泰国的中学生好惨,他们背历史的时候怎么背啊,21次政变,这要考试的时候不出错也太难了。不过,这里需要做一个说明,我们一听说“政变”这个词,往往会想到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但是,其实很多政变是不流血的。泰国历史上的多数政变也是不流血的,包括2014年这次,也就是最近的一次。像印尼的苏哈托那样,政变完了杀几十万人,或者阿根廷那样,政变之后展开数年的“肮脏战争”,这在泰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泰国人的温柔,甚至可以说反映到了他们的政变里。至少就过去四五十年而言,除了一次以外,所有政变推翻的,都是民选政府。可见,在当代泰国,真正困难的,不是推动民主转型,而是实现民主稳固。转型本身对泰国人来说并不难,人家南非人奋斗五十年才推动一次民主转型,泰国人信手拈来就转了四五次。简直可以说,他们是一言不合就民主转型,但问题是,再一言不合,又民主崩溃。
比如,一个著名的理论,叫作“社会资本”理论,其代表性学者是帕特南(Robert Putnam)。根据这个理论,一个国家的“社会资本”丰富与否,决定了它的民主能否走向稳固和良性运转。什么叫“社会资本”?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社会自发结社的习性。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很多人习惯于通过自发结社来解决问题,民主就容易走向稳固。为什么?因为自发结社培养公民的参与感、责任感、协商精神、合作精神等,而这些习性对于民主的落地生根都至关重要。什么是“后现代文化”?简单来说,就是“自我表达的文化”,也就是强调个体自主性和选择的文化。在英格尔哈特看来,工业经济强调流水线、纪律感、集体性、整齐划一,而后工业时代的经济则要求个体的创造性、主动性和表达欲。当人们越来越习惯于通过自主的个体选择去塑造自身命运和社会命运,民主就越可能出现和稳固。他甚至通过数据回归分析,给这种可能性做了非常精确的计算。他的结论是:当一个社会30%的人口强调“自我表达的价值”时,形式上的民主倾向于出现;而当一个社会45%的人口强调“自我表达的价值”时,实质性的民主倾向于出现。当然了,社会科学家给的这些精确数字,大家参考一下就行了,不必过于较真儿,毕竟社会科学家也不是星相大师,不能指定民主转型的黄道吉日。有一句话不是说吗,围观就是力量。当然了,用更新的网络语言来表达,就是“吃瓜就是力量”。其实没错,吃瓜就是力量。无论是政治家的监督、政治议题的设定,还是政策的出台和实施,往往都需要民众广泛的参与,而虎视眈眈就是参与的一种形式。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参与精神是民主运行的根本性文化条件,那么泰国的民主屡屡崩溃,是因为他们的政治文化中缺乏参与精神吗?其实,对过去20年的泰国政治史稍做了解,就会意识到,情况绝非如此。事实上,在当代泰国,不但整个社会不缺乏政治参与感,甚至可以说政治参与感过剩。从泰国当代极简史可以看出,我们可以批评泰国政治和社会中的种种问题,但是唯独不能批评泰国民众没有政治参与精神。2005—2015年这10年左右,泰国人民简直是无时无刻地在进行政治参与,黄衫军、红衫军,你方唱罢我登场,街头运动成为一个永不落幕的剧场。既然泰国人的政治参与如此热情洋溢,而参与精神是民主文化的核心,那么,泰国的民主为什么会反复崩溃?问题出在哪儿?在我看来,问题恰恰出在泰国人太有政治参与精神了,让民主的街头逻辑碾压了民主的选票逻辑。没有边界感和节制感的政治参与,让泰国的民主每次都是刚刚被建立,就又被推翻。过度的政治热情、过高的政治要价、过于急迫的政治通牒以及“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战斗精神,每每让泰国的新生民主不堪重负,走向崩溃。观察相对成熟的民主政治,我们会发现,在这些国家,其民众不但政治参与意识很强,他们的规则意识、政治边界意识也相对较强,而后面这两个元素常常被忽略。以英国而言,2016年的退欧公投,几乎是恰好一半人支持退欧,一半人反对退欧,双方可以说势均力敌、水火不容,但是,当公投结果出来后,哪怕退欧派的优势非常微弱(51.9%比48.1%),留欧派是否诉诸了无穷的政治运动去推翻这个结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没有。哪怕后来一度有民调显示,一部分“退欧派”其实后悔了,导致双方比例有所反转,但是公投结果就是公投结果,不能随便取消和抵赖。过度的政治热情使得泰国的政治制度化变得极其困难。黄衫军与红衫军对峙的那些年,泰国民众简直可以说陷入了政治高烧状态。年轻人去占领机场、堵高速公路也就罢了,连农村老太太都成群结伙地赶到首都,声援抗议队伍。有个细节就体现了这种政治激情的程度:在一场红衫军的抗议中,组织者决定把抗议者的鲜血洒到政府门口,以示他们视死如归的心情。结果数千人排队去献血,尽管只是一人一小管血,但最后足足收集了1000升血,全都哗哗地倒在了政府门口。这种政治激情对于民主稳固可以是致命的。民主政治要走向稳固,一个关键的节点,就是转型过程中“广场政治”慢慢过渡为“常态政治”。所谓“广场政治”,就是万民上街,为制度的那关键一跃提供助推力,它的力量来自激情;而“常态政治”则意味着,在民主政治的框架内,公众从街头逐渐隐退,将政治驾驶的钥匙交给其政治代表,它的力量来自协商。回顾近现代世界的第一场真正的民主革命——法国大革命,能看到其民主走向崩溃也是沿着相似路径。在1792年选举出来的国民公会中,山岳派和吉伦特派大体势均力敌。派系斗争虽然激烈,但并不注定民主崩溃——英国革命中的托利党和辉格党,美国革命中的联邦党人和反联邦党人,都是一边斗争一边维系了民主稳固。但是在法国革命中,这一派系斗争却导致了革命的“脱轨”。何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就是无套裤汉们无度的街头运动颠覆了民主的制度化运行。
1793年6月,无套裤汉们在雅各宾派的煽动下包围国民公会,要求逮捕所有的吉伦特派,在这个关键节点之后,法国革命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恐怖统治。在当代,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我们之前谈到过的埃及,情形类似——政治世俗派拒绝等待下一次的选举机会,拒绝穆尔西的妥协方案,以数百万人的超级动员推翻了穆尔西政府,但同时也推翻了埃及的新生民主。很多国家的历史上,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情节,西班牙第二共和国、韩国第二共和国、当代乌克兰与玻利维亚等,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我们常常说,某某革命失败,是因为革命不彻底,其实,很多革命的失败,恰恰是因为它太追求彻底。仔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物极必反是个朴素的道理,却包含无穷的智慧。资本主义需要从“丛林资本主义”中拯救自身,宗教信仰需要从“原教旨主义”中拯救自身,爱国主义需要从“沙文主义”中拯救自身,民主,也同样需要从过度的政治激情中拯救自身。

智利:皮诺切特之后
这是否说明,新自由主义独裁比左派独裁更好?

-> 从政治上而言,皮诺切特的统治是残酷的。在其在任的17年间,也就是1973—1990年,据调查,有3000人左右因为政见被处决,有近3万人遭受酷刑,有数十万人流亡海外。电刑、水刑、直接打死、消失、强奸等国家恐怖主义,在皮诺切特时代司空见惯。但是,这种残酷迫害不仅仅是智利独有,在当时的拉美很常见。阿根廷的军政府下,“消失”的左翼人士甚至高达3万人,是智利的10倍。巴西军人统治时期,残酷的虐待和杀害也时有发生。我去年看过一部电影,叫《一个12年的夜晚》,讲乌拉圭军事统治时期的历史,据说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才发现原来乌拉圭的军政府也极其残忍。但是,这些国家的军事首脑并没有成为广为人知的“国际名人”。可见,皮诺切特的特殊性,并不仅仅在于他的政治残酷。那么,皮诺切特特殊在哪儿?应该说,主要在他的经济遗产。直到今天,说到皮诺切特,人们会自动联想到哪些关键词?芝加哥小子、新自由主义、弗里德曼,对不对?把这些词串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印象:皮诺切特上台后,逆转了阿连德政府的极左经济政策,重用了一批被称为“芝加哥小子”的经济学家,启动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改革,也就是降低关税、解除进出口审批制度、削减政府开支、私有化、去管制化等,而这些改革措施促进了智利的经济起飞。

皮诺切特下台之后呢?事实上,不仅仅智利的经济起飞是在威权体制下出现的,历史上一批右翼威权国家都出现了显著的经济增长:朴正熙时代的韩国、两蒋时代的中国台湾地区、苏哈托时期的印尼、弗朗科统治后期的西班牙,等等。针对此类国家或地区,一些人提出一个看法:对于发展中国家或地区,威权体制是经济起飞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这些国家或地区之所以能够实现经济的显著发展,恰恰是因为铁腕政治压制了左翼政治力量,预防或者逆转了经济民粹主义,从而使其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得以展开。不妨把这个观点称为“威权增长论”。显然,与“威权增长论”相对的,是“民主衰退论”。什么意思呢?就是根据这个看法,那些依靠威权体制发展起来的国家,一旦走向民主化,其激进左翼力量就会依靠人数优势上台,通过民主程序实施激进左翼经济政策——劫富济贫,国有化,推动贸易保护主义。而这些政策的结果就是财政崩溃、通货膨胀失控、投资者被吓跑……总之,经济衰败指日可待。那么,这种“民主衰退论”的情况在智利出现了吗?有趣的是,皮诺切特自己提供了揭晓答案的机会。1988年,或许是因为经济发展带来的过度自信,或许是因为20世纪80年代末国际局势的变化,皮诺切特居然同意了就其去留问题接受公投。结果,令皮诺切特大跌眼镜的是,智利民众并没有对他任下的经济发展感恩戴德,而是以56%对44%的比例选择让他下台。面对国内外舆论压力,皮诺切特咬咬牙接受了公投结果。1989年,智利举行了近20年来第一次自由选举,皮诺切特下台,基督教民主党上台,智利自此走上政治转型道路。对这些问题,智利之后30年的发展轨迹给出了回答。第一,智利最大幅度的经济发展,是在1989年转型之后,而不是之前。皮诺切特在任期间,虽然经济也有发展,但是其实并不像很多人传说的那么神奇。1973年他上台时,智利人均GDP是1640美元,1990年他下台时是2500美元左右,上升52%,的确是一个显著发展,但是谈不上是重大奇迹。仔细观察这个阶段的经济变化轨迹,会发现,早期的经济快速增长后,在1981—1985年间,有一个大的下滑,这是因为当时智利遭遇了一场重大金融危机。之后,1985—1989年间,智利经济虽然高速增长,年均增长率达到7%,但是,这很大程度上是在之前衰退基础上的反弹性增长。智利经济真正的“奇迹”,其实发生在1990年民主转型之后,人均GDP从2500美元左右一路上升到2019年的近15,000美元,涨了接近6倍。第二,智利的经济,是在1990年左右才开始甩开拉美的平均水平,大体而言一路上扬,成为拉美世界的佼佼者。近年,智利已经成为南美洲最富有的国家,而1990年时,智利在拉美只是处于一个中游水平,甚至不如当年的古巴。与周边几个国家对比,可以看出来,1990年智利和巴西、阿根廷、墨西哥等国的人均GDP大体不相上下,但是到2019年,当智利的人均GDP到达15,000美元左右时,巴西是8700美元,阿根廷是9900美元,墨西哥是9950美元,智利可以说是名列前茅。

事实上,不但智利没有出现转型后的经济衰退,许多其他威权国家转型后也没有发生此类变化。大家可以看一下上面这张图(图5-3),这是一组右翼威权国家转型前后的经济发展轨迹。注意,我刻意选择了一组转型前为“右翼威权主义”的国家,就是为了观察转型后是否会出现“左翼民粹主义”的浪潮。印尼1998年启动转型,从1998年到2019年,人均GDP从500美元左右上升到4100多美元。韩国1987年启动转型,从1987年到2019年,人均GDP从3500多美元升至31,000多美元。西班牙的轨迹类似,佛朗哥1975年去世,当时西班牙人均GDP是3200多美元,2019年则变成29,000多美元。总之,一些人所预言的“民主衰败论”,至少到目前为止,在这些国家似乎并没有发生。经济没有走向衰败,经济自由度也没有随着民主转型而倒退,传说中的“杀鸡取卵”“多数暴政”“利用选票打土豪、分田地”,在新兴民主当中显然有,但是并不多见。弗雷泽研究所(FraserInstitute)有一个经济自由度的评估数据库,叫作“经济自由度指数”(Economic Freedom Index)数据库。根据这个数据库,在新兴民主的有可对比数据的国家中,几乎所有国家转型后的经济自由度都超过了转型前。“经济自由度”这样的概念可能还是太抽象,不妨用一个更清晰的指标来观察变化趋势——最高边际税率。毕竟,针对收入最高的人收多少税,最能体现一个国家“劫富济贫”的激进程度。大家可以看一下下面的图(图5-4),这是我根据经济自由度指数数据库中的税率信息,针对一组前右翼威权案例做的图。可以看出,在所有这些案例中,最高收入税率都出现了下降,也就是说,转型后蛋糕并没有被切走更多,反而切得更少了。

为什么在所有这些转型拉美国家中,智利的经济表现突出,而其他诸多国家或者经济增长乏力或者经济大起大落?以阿根廷为例,1983年转型以来,经济基本上处于过山车模式。巴西的起点和智利差不多,21世纪初也曾一度经济显著增长,但是2011年后,经济一路下行,人均GDP从13,000多美元跌至2019年的8800多美元。委内瑞拉的经济噩梦就更不用说了。智利与这些国家有什么不同?简而言之,智利政府虽然抛弃了皮诺切特的政治威权主义,但是继承并坚持了他的经济自由主义遗产,而其他这些国家或多或少卷入了一场所谓的“粉红色革命”。智利躲过了大规模的经济灾难。从1990年到2018年,智利的经济平均增长率维持在4.7%左右。更可贵的是,智利在经济实现相当增长的同时,经济不平等程度还有明显的下降,基尼指数从1990年的0.57降至2017年的0.44。虽然仍然很高,但是相比周边那些大刀阔斧实施左翼经济政策的“粉红国家”,降幅一点也不小。2020年,根据经济自由度指数数据库的数据,智利排在全球第14位,在所有拉美国家中遥遥领先。财政纪律方面,智利吸取自身历史上债务危机的教训,2001年以来,建立了“结构性平衡规则”,政府不仅仅根据当下的财政收入,而且根据可预测的将来收入来决定财政支出,从而将国际市场的周期性风险纳入财政政策考虑。因此,与阿根廷、委内瑞拉那种“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外债高筑”的做法不同,智利实行的是“反周期财政政策”。这种居安思危的做法,结果就是当周边国家频繁陷入债务危机,智利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反而是在很长时间内呈下降趋势。智利的货币政策也相当稳健,由于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始终受到尊重,银行没有成为政府的印钞机。因此,智利的通货膨胀率总体呈持续下降趋势:从1990年的26%降至2018年的2.4%;这与同时期委内瑞拉的天文数字形成鲜明对比。对外开放方面,智利更是全球化的积极参与者,税率不断降低,与诸多国家签订自由贸易协定。税费占利润的比例,玻利维亚是84%,巴西是65%,阿根廷甚至是106%——说实话,企业每挣100元,上交106元,我还真没看懂是怎么回事,可能阿根廷人的数学是探戈舞老师教的。智利是多少呢?34%,远远低于周边国家。所以,从数字上看,皮诺切特时期的人均GDP虽然未必那么惊人,但是他确实是给智利切换了一个经济轨道,并以路径依赖的方式把智利嵌入一个新的历史惯性中。从这个角度来说,皮诺切特的确是将智利塑造成了拉美一个非常独特的国家。当然,皮诺切特的经济遗产也并非都是正面的,比如,他的私营养老金体系到目前已经千疮百孔,致使智利出现了相当严重的老年人贫困问题。智利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也不是教条式的,转型后的民主政府也出台了一定的扶弱济贫政策、限制国际资本流动的金融政策等。遗憾的是,近年智利明显有经济民粹主义重新抬头之势。2010年以来,智利开始出现各种要求免费这个、免费那个的抗议。2019年底的超大规模抗议,则是这种情绪的一次总爆发。这次大游行,大家可能有所耳闻。2019年10月,基于其财政平衡原则,政府宣布公车车票涨价30比索,也就是不到4美分,这个貌似无关痛痒的决定,却意外地触发了一场持续数月的全国性抗议,在有些地方甚至演变为大规模暴力骚乱。抗议的目标从车票逐渐扩散到物价、养老金、贫富悬殊、医保、最低工资等。总之,对30比索的抗议,最后演变为对所谓“新自由主义模式”的集体声讨。据报道,抗议浪潮中最流行的口号之一就是:不是因为30比索,而是因为30年。但是,点滴改良的必要性是一码事,推翻整个经济模式则是另一码事。当一些人认定智利的问题症结是“30年的新自由主义”,不要忘记,正是这种令其唾弃的“新自由主义”,让智利成长为整个拉美地区的经济佼佼者。我们不能假定,当我们把一棵树推倒,它的果实还会继续生长。

委内瑞拉:如何毁掉一个国家?
致命的自负:典型案例。

-> 委内瑞拉则正相反,1999年查韦斯上台之际,它的人均购买力GDP在拉美顶端,但是20年后的今天,委内瑞拉经济成为一片废墟,贫困率高达90%。当然,这片经济废墟,你光从委内瑞拉的官方GDP数据上是很难看到的,因为委内瑞拉经济从2015年左右开始崩溃,于是,政府从2015年开始停止发布GDP数据,可谓现代版的掩耳盗铃。一个是通货膨胀率。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2018年这一年,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高达1,000,000%。另一个指标是难民数据。叙利亚内战导致480万难民外逃,委内瑞拉呢?截至2019年底,有460万人,也就是其人口的16%外逃。委内瑞拉医生去哥伦比亚端盘子,律师去秘鲁扫大街,老人儿童在墨西哥沿街乞讨,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和平年代出现如此之多的逃难者,委内瑞拉的确是创造奇迹了。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从2013年到2019年,委内瑞拉的真实GDP缩水了65%。查韦斯,何许人也?一言以蔽之,一个左翼民粹主义者。这个人是个贪污腐败的窃国贼吗?其实不是。不但不贪,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同情心爆棚的现代罗宾汉。1992年,还是一个普通军官的他,因为对委内瑞拉的贫富悬殊不满,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充满怨恨,加入了一场政变。政变失败了,当时,他作为军人代表在电视直播中表示:“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达成目标,我对失败承担全部责任。”事后,他被投进监狱。但是,当时全国民众都记住了这张年轻、勇敢的脸庞。1994年他被新总统特赦出狱的时候,受到了民众英雄凯旋般的欢迎。1999年,人们干脆抛弃了那些传统政党,以压倒性的优势把这个现代罗宾汉选上了台去。现在,他终于可以抛弃“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大刀阔斧地施展自己的经济蓝图了。他给这个蓝图起了一个名字,叫作“21世纪的社会主义”。“21世纪的社会主义”,使命是什么?就是打击豪强、扶弱济贫、实现“社会正义”,用查韦斯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挑战特权精英,把权力交还给穷人”。为了实现这些目标,他一边改组委内瑞拉最大的石油企业PDVSA,以确保石油收入能够流入国库当中;另一边用滚滚而来的石油收入,建设各种扶弱济贫的“社会项目”。左手取钱,右手撒钱,可谓行云流水。我简略介绍几个此类社会项目,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说查韦斯是“现代罗宾汉”了。第一,Mission Mercal。这个Mission Mercal是干什么的呢,是针对穷人的食品补贴项目,保证穷人能够买到物美价廉的食品。据报道,全国1.6万个商店加入该计划,高峰期雇用了8万 多 人 , 1000 多 万 穷 人 受 益 于 该 项 目 。 第 二 , Mission BarrioAdentro。这是“走入贫困社区”的医疗项目,用意是改变医疗资源的贫富悬殊。报道称,数千个社区医疗诊所建立起来,高峰期有3万多个医生在其中工作,包括1万多个外援的古巴医生。第三,MissionRobinson。这是针对贫困人口的教育扫盲运动。为达成目标,政府动员大量士兵深入偏远地带,挨家挨户去普及识字。第四,MissionZamora。这是一个土地改革项目,不但农村的土地大量再分配,城市贫民窟的“临时搭建”住房也都统统被追认了产权。此类项目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是,仅仅从我列举的这几个,大家应该已经能够看出,查韦斯真的是“一颗红心为人民”。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确保这些项目不被既有的官僚集团颠覆破坏,查韦斯还专门成立了无数的“社区委员会”,在农村是数十家一组,在城市是数百家一组,让普通民众加入这些社区委员会,由他们来参与决策,决定政府分配的资源怎么用,并监督官员是否公正、清廉。截至2010年,全国成立了大约两万个这样的“社区委员会”。除了“社区民主”,查韦斯也特别强调“企业民主”。用他的话来说:“工人在一个工厂工作,却不知道公司怎么运转的,这是不对的!生产计划是什么?如何管理的?资源如何分配的?……整个的生产过程,都应该由工人来控制!”经济上扶弱济贫、打击豪强,政治上推动基层民主、打击官僚,外交上,查韦斯则是个不畏强权的“反美斗士”。他在电视上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把同时期的美国总统小布什称为“魔鬼”和“蠢驴”,布莱尔则是“帝国主义走狗”。与此同时,和他一样、敢和美国叫板的阿萨德是“兄弟”,穆加贝是“自由战士”,而卡扎菲则是他心目中的“革命烈士”。正是因为这些激进左翼理念和措施,让查韦斯在委内瑞拉赢得了无数人心。1998年,他以一匹黑马的身份赢得大选后,成为无数委内瑞拉人的精神教父。之后,接下来的15年里,除了一次公投和一次议会选举,查韦斯和他支持的力量赢得了几乎所有选举或公投。即使是那次失败的公投,也被后来的公投推翻。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查韦斯越来越受到底层民众的爱戴。1998年,赢得总统选举时,他的领先优势是16%;2000年大选,优势提升到了22%;2006年,26%。2012年的选举虽然只领先11%,但这是在他公布了癌症消息后得到的选举结果——对一个体力上已经无法胜任的人委以如此重任,民众对他可以说是“一往情深”。2013年他去世时,上百万民众深夜守候十几个小时,无数人声泪俱下,只为给他送葬。哪怕他去世几年之后,也就是查韦斯模式已经走向破产的时候,2017年一项调查仍然显示,有79%的委内瑞拉民众选择查韦斯为其“最喜爱的总统”。不但在国内深受爱戴,查韦斯在国际上也“粉丝”无数。美国政治家桑德斯曾表示:“现在是委内瑞拉更可能实现美国梦。”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则认为,查韦斯“展示了一种不同的、更好的道路,它叫作社会主义、叫作社会正义”。查韦斯去世时,好莱坞演员西恩·潘写道:“全世界的穷人失去了他们的领路人。”著名导演奥利弗·斯通则表示:“我为一个真正的英雄哀悼。”

这样一个“穷人的领路人”,一个“真正的英雄”,为什么将委内瑞拉带入了经济灾难?可能有人会说,查韦斯2013年去世,委内瑞拉经济危机2014年后出现,问题肯定完全出在他的继任者马杜罗。这种说法其实不对。为什么?因为无论是经济路线、外交政策还是政治倾向,马杜罗都完全继承了查韦斯的遗产。他自己也是查韦斯一手栽培,最后成为查韦斯指定的接班人。所以,查韦斯虽然死了,但是查韦斯主义还在。

国际石油价格。查韦斯那一套“左手取钱、右手撒钱”的经济模式之所以搞得下去,是因为他在任期间,刚好赶上国际油价的大幅上升。大家可以看一下下页的国际油价变化图,1999年他刚上台时,油价是20美元左右一桶,到2013年他去世时,爬升至110美元左右,最高峰期甚至到达过170美元左右。马杜罗却没有这个运气,他一上台,国际油价就开始节节下跌,从110美元左右跌到现在的40美元上下。倒霉的马杜罗,接过了查韦斯办得如火如荼的盛宴,却发现冰箱里已经开始弹尽粮绝。为了实现所谓“社会公平”的伟大理想,查韦斯犯了一些教科书式经济政策的错误。第一,过度开支,寅吃卯粮。反正大地在喷钱,不花白不花。于是,委内瑞拉的社会开支一路攀升,直到地下取款机突然停电为止。第二,大搞国有化,打击民营经济。本来,石油产业萎缩,如果其他行业、企业能够顶上,经济或许也能挺住,但是查韦斯严重削弱了民营经济。据统计,查韦斯政府征收了一千多个企业和农场,征收价格往往严重低于市场价格;那些没有被征收的,也因为政府的种种管制政策而破产或主动关门,比如政府强行要求企业低价出售商品,不断提高最低工资,要求企业“民主化管理”,要求银行必须提供“社会性贷款”……总之,私有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有报道称,1999年委内瑞拉有49万个私人公司,但是到2018年,只剩28万个。第三,煽动经济民族主义。比如,他坚决要收回石油公司的美资股份,当美国的两大石油公司拒绝转移股权时,他一纸令下,以极低的价格强征了这两个公司。马杜罗上台后,这一套经济民粹主义更是变本加厉。他在经济政策方面的第一个举动是什么呢?就是发动所谓的“经济战争”。什么叫“经济战争”?很简单,不让商店和企业涨价。根据他的理论,委内瑞拉的经济困难是因为贪得无厌的资本家囤积居奇,以此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所以挽救困局的办法就是不让涨价。你非要涨价怎么办,那就派军队来“占领商店”。一边是生产成本急剧地通货膨胀,一边是商品不让涨价,结果是什么?结果当然是商店关门大吉了。于是,委内瑞拉的短缺经济变得更加严重。因为短缺经济造成人们到处排长队买东西,而政府觉得超市门口到处排长队太有损国家形象了,于是发明出各种办法限制排队,比如,只能在超市后门或者车库排队,或者人们按照身份证号码轮流出门排队。

经济乌托邦主义倒推政治独裁。我经常会听到一种说法,查韦斯主义出了问题,不是因为经济模式有问题,而是因为查韦斯和马杜罗走向了政治独裁,所以,政策是好的,但是好鸡蛋被坏大厨给炒坏了。我认为,这个说法也不对。的确,查韦斯和马杜罗的统治越来越威权化,这与委内瑞拉的经济危机同步发生,但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主要不是他们的威权政治打破了经济蓝图,而是他们的经济蓝图倒推出了威权政治。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的经济理念太依赖一套“敌我话语”了,他们的经济模式也太依赖政府集中资源了,所以必须要依靠强力去“专政”那些反对派势力:强取豪夺的资本家、囤积居奇的商店老板、新自由主义的阴谋家、给美帝国主义代言的媒体……而所有的政治反对派和公民社会批评者,一定都是捍卫等级压迫的“既得利益集团”。因此,为了神圣的“人民利益”,镇压这些强大的、邪恶的势力,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选择”。这就像你想要让一颗石头一直向上滚去,就必须形成强大的助推力。查韦斯上台后,通过各种方式打击制衡他的反对派力量。2000年,支持他的“第五共和国运动”党赢得议会多数席位,议会从此成为橡皮图章。事实上,为了绕开碍手碍脚的议会反对党,议会曾经四次授权总统实行“政令统治”。什么叫“政令统治”?就是允许查韦斯无须经过议会批准就制定公共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议会选择周期性地“自杀”来成全查韦斯的大权独揽。搞定了立法机构,再来搞定司法机构。查韦斯一上台,就对司法系统展开了“大换血”,无数法官被解职。为了让最高法院臣服于执政党,查韦斯把大法官从20个增加到32个,从此保证了最高法院的政党忠诚。此后,面对司法系统,查韦斯可以说如履平地。对付不听话的市场媒体,政府也有各种办法:拒绝续发经营许可证、罚款、起诉、禁止国有企业发放广告、给支持政府的电视台发放补助等。所有这些做法,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记忆力好的朋友可能已经想起来了,我前面讲到过一个概念——不自由的民主。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是不自由民主的又一个典型。不过,从2009年左右开始,大多数的国际政体评估机构已经不再把委内瑞拉视为“民主政体”,哪怕是不自由的民主。马杜罗没有查韦斯式的魅力,于是,他更多地诉诸强力。查韦斯去世后,2015年反对党赢得议会选举,委内瑞拉终于迎来了转机,很多人以为委内瑞拉会从此走出查韦斯主义。结果,马杜罗通过最高法院剥夺了新议会的权力,另立了一个听话的议会。2016年,反对派发起总统召回公投,这次,马杜罗控制的选举委员会中止了公投。2019年初,反对党领袖瓜伊多宣布另立政府,但是没能争得军队的支持。核心的反对派领袖要么被抓捕,要么被迫流亡海外。有一种看法认为,马杜罗是独裁者,而查韦斯则是民主英雄,这实在只是一种自欺。当马杜罗利用最高法院来剥夺新议会的立法权时,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当年查韦斯对司法系统的驯服。当马杜罗面对新议会“急中生智”另立“制宪议会”时,这不过是对查韦斯1999年做法的“复刻”而已。经济灾难如此深重,为什么军队还不倒戈?同样是因为查韦斯当年在军队中安插了无数亲信。

可以说,委内瑞拉走到今天,不是源自“坏人”的贪婪腐败,而恰恰是源自“好人”的道德激情。当正义感变得不容置疑,当平等成为唯一的宗教,恶的大门也可以被善的手指敲开。历史上,无数通往悲剧的道路由斩钉截铁的道德激情所铺陈,拉美的民调显示,几乎所有拉美国家的多数民众都认为,自己的国家“还不够社会主义”,全球许多国家的年轻人都在急速左转,看起来,“21世纪的社会主义”方兴未艾。

-> 新镀金时代?不平等的幽灵
《小丑》不是一个孤立的电影作品,它代表着一个潮流。从电影到学术,从媒体报道到文学记录,对不平等的愤怒日益升温,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观察现实政治,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无论是早些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还是前两年的黄背心运动,无论是特朗普上台,还是英国退欧,似乎都和不平等上升所激发的社会怨恨有关。关于经济不平等的上升,在当今世界,恐怕没有哪个学者比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Thomas Piketty)更有影响力了。可以说,他是那个“吹响集结号”的人。他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一本700页的学术作品,据说两年内就卖了200万册。某种意义上,这本书的热销,可能比这本书的内容本身更值得关注,因为这种热销背后,标志着社会思潮的重大变迁。在皮凯蒂的书中,有一张流传极广的图片(图5-6)。图中的曲线呈现出U形,一头是20世纪初,也就是“镀金时代”的尾声,收入前10%的美国人,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40%~50%,中间这个比例不断下滑,从20世纪80年代左右开始回升,到21世纪初,又回到了40%~50%。不过,说到不平等,其实最严重的既不是发生在美国,也不是发生在中国或者任何具体的国家,而是发生在一个更广阔的范围内——全球各国之间。经济学家米兰诺维奇(Branko Milanovic)的研究令人印象深刻。根据他2011年发表的研究,美国最穷的5%的人口,和印度最富的5%的人口的收入重合,也就是说,印度最富的5%的人口,平均收入和美国最穷的5%的人口的平均收入差不多。喀麦隆顶部5%的人口,和德国最穷的5%的人口重合;英国最穷的人和津巴布韦最富的人,有8%的重合度;等等。所以说,富国的穷人对于本国的富人来说是不幸的,但是对于穷国的穷人来说,又是相当幸运的。

贫富悬殊问题一:道义上不公平。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主要被他的出生地点或者出身阶层决定,这不合乎人类的道德直觉。大家可能和我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很多年轻的快递、保安、保洁、阿姨、服务员等。这些人大多应该是农村的留守儿童出身,通常是从小父母出门打工,没人管他们的教育,初中辍学,之后外出打工,四处漂流。有时候,从他们手里接过快递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这里面有多少人本来可以是科学家、律师、作家、歌手?经济不平等还可能传导到政治系统,成为政治不平等,腐蚀公共决策。这一点,在威权体制下,相对容易理解,毕竟,当权力被垄断,资本主义很容易成为“裙带资本主义”,有钱人通过关系搞定各种工程、项目,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在民主制度下,经济不平等也可能腐蚀民主的根基。比如,学者吉伦斯(MartinGilens)写过一本 书,叫作《财富与影响力》(Affluence andInfluence),就是表达这个观点。他研究了美国1981—2002年的公共政策,对比公共政策和不同阶层的政策偏好,发现当穷人和富人偏好不一致时,政策合乎富人偏好的概率要大得多。因此,他得出结论说,美国政治本质上其实是寡头政治。不少其他学者观点类似,他们的结论都是:一旦一个社会高度不平等,哪怕它采用了民主的外衣,依然可能会沦为寡头统治。当然,这些观点也受到一些争议,我们下一讲还会再涉及。

贫富悬殊问题二:影响经济发展。不平等不仅仅是一个道义问题,也是一个经济发展问题。有一种常见的看法是,在公平和效率之间,只能二选一,为了效率,就不得不牺牲公平。也许在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这话有一定道理,毕竟,资源极度稀缺时,把有限的资源用于再分配,就意味着投资的枯竭,经济发展失去动力。但是,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过度不平等不但无助于效率,甚至会成为经济发展的障碍。为什么?很简单,经济发展不仅需要投资,也需要消费。如果一个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很穷,也就是消费能力低下,那么经济发展同样会失去动力。你这边拼命投资生产,那边没人花钱消费,资本家迟早也会走向破产。大家可能听说过凯恩斯的一个观点,叫作“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趋势”。根据这个观点,越穷的人边际消费倾向越强。对于穷人,他的一切需求都是刚需,所以他的钱会更快地回到经济循环当中去。这些年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词,叫“产能过剩”,其实,对于很多行业来说,所谓“产能过剩”,换一种说法,就是“消费不足”。为什么消费不足?李克强总理说了,有6亿人的可支配月收入也就是1000人民币左右,这怎么刺激消费?所以,所谓产能过剩,背后相当一部分原因,还是经济不平等。这也是为什么这次新冠疫情,很多国家启动了“直接发钱”的项目。美国每个中低收入者收到1200美元的疫情补贴,有孩子的还另外加钱。一个三口之家大约能收到3000美元。这种直接发钱的做法,固然有人道主义救济的成分,但其实也是在“救经济”。政府很怕疫情暴发后,人们因为缺钱而消费锐减,结果就是经济发展失去动力。所以,平等不是增长的敌人,甚至在一定的条件下,它是增长的朋友。大家可能都听到过一个说法,叫作“中等收入陷阱”。当然,“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甚至它是否存在,存在着很多争论,但是,至少有些学者认为,“中等收入陷阱”之所以发生,原因就是高度的不平等。为什么?因为观察显示,凡是能够从中等收入水平“毕业”,进入发达国家阵营的国家,比如东亚一批国家、中东欧一批国家,都是经济相对平等的国家,而那些长期陷入“中等收入”止步不前的国家,比如墨西哥、阿根廷、巴西之类的,都是贫富悬殊非常严重的国家。

贫富悬殊问题三:政治极化。从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到法国大革命,可以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暴力革命的标准导火索。如果说在古代,宿命主义的世界观还让民众对不平等具有更高的容忍度,不到快要饿死了就不起义,启蒙运动以来的平等主义世界观,则使得民众对不平等的容忍度大大下降。巴西的政治这些年也是非常动荡,左右撕裂非常严重。左翼力量代表、前总统卢拉,在下台后居然还被以贪腐的罪名送进了监狱,而他的接班人罗塞夫干脆被弹劾,右翼势力代表、现总统博索纳罗,被称为巴西的特朗普,自2018年当选以来,不断遭受各种抗议示威、调查弹劾。双方的群众基础则在街头经年不息地发生对抗。我们前面讲经济全球化的时候讲到过,一边是“达沃斯人”,冲出本国的小市场,走向全球的大市场,财富直线上升;一边是发达国家的蓝领工人,因为产业转移、技术更新、移民竞争,越来越成为“多余的人”,于是,怨恨点燃了右翼民粹主义。2015年,以“社会主义者”自称的桑德斯还是民主党人中的一个异类,当时民众对他有“正面看法”的只有12%,但是到2018年,这个比例已经上升到53%,在18—34岁的年轻人中,更是接近60%。2020年8月有个新闻,因为对亚马逊最低工资不满,有抗议者到贝索斯家门口架了一个断头台。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会觉得,那解决办法很简单啊,“打土豪、分田地”,大规模地再分配财富,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如果有人拦着这个方案,那他一定是非蠢即坏,为“既得利益集团”摇旗呐喊。

@momoro 受教了,中国的近代不也是这样,从北洋到国民党再到共产党以至于文化大革命,人们总是追求彻底的革命,尽善尽美的民主制度,结果新的往往不如旧的

@sunrise 他們都不肯下臺,民主文化難以生根……中國三十年内都沒什麽救了

@momoro “启蒙思想的致命吸引力,不是因为它来自西方,而恰恰是因为它来自我们自己的内心。所谓启蒙,未必是把一个外来的什么思想塞到我们的脑子里,而是用一盏灯把本来就是我们心灵深处里的东西给照亮而已。”

@momoro
哇哦!你好棒!文明的冲突那一块我也觉得奇怪但没反应过来是啥。你直接点出是文明和野蛮的冲突我反应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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