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復活並來試著整個大活(bushi
想嘗試著翻譯一本書,書名叫Jin Guo: Voices of Chinese Canadian Women,收集記錄了九位加拿大第一代華裔女性移民的真實經歷,是一本很珍貴的口述史料。
剛剛翻譯了第一章,1902年出生的Margaret Chan的口述訪談。下面是一些相關的背景知識:

1885年,人头税法案生效。到了1910年,也就是本章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入境的时候,人头税的费用为500加元——相当于一名普通华裔劳工两年的工资。
选择翻译玛格丽特的故事,是因为在华裔女性社群中,她的经历和职业都很具有代表性。虽然玛格丽特拥有教师资格证,但因为社会结构性歧视的普遍存在,她们几乎无法成为教师或护士,这些职业在当时被白人女性所占据。1934年的报纸文章上记载,温哥华综合医院仅有一名华裔护士。
绝大多数第一代华裔移民都只能在华人经营的小型企业,如餐馆、裁缝店,还有本文中的蔬菜水果店工作。作为蔬果店的店员,女孩们的职责通常是“清洗蔬菜,保持蔬菜的新鲜”。这也是为什么,在文中,玛格丽特说工作环境“很冷”——在零下二十度左右的加拿大冬天,她们依然需要光着脚站在水泥地面上用水管冲洗蔬菜,手指和脚都会被冻得冰冷刺骨。
另外,家政工作也是华裔女性常见的职业选择。多伦多地区的其他有色人种女性,比如黑人女性,也常在家政服务领域工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这些有色人种女性才有机会被工厂雇佣——那里更辛苦,但薪资待遇也更丰厚。但就算在工厂,与白人相比,有色人种女性的工作环境还是更差,条件也更艰苦。
因为种族和性别上所遭遇的双重歧视,她们的职业选择被严重局限了。尽管她们当中的少数人有机会接触教育,但因为自己的种族,她们无法被白人企业雇佣,无法获得更多的薪水,拥有更好的职业前景。这创造了她们在社会上和经济上的弱势地位;
加拿大社会不将她们视为能够自给自足的有偿劳动力,所以她们不得不依赖自己法律上的伴侣,才能在异国他乡生存下去。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三十五年后,玛格丽特才决定和自己的丈夫离婚—不难想象,拖儿带女的她只能靠着丈夫的供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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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註釋如下:(part1)

玛格丽特于1902年生于中国南方。在我们对她进行采访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温哥华。
她的故事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为她是1910年移民到加拿大的——在人头税法案以及传统儒家观念的影响下,这时有条件进入加拿大的中国女性不过寥寥。担保她入境的“亲戚“大抵非常富裕,因为他们需要她缴纳500加元的人头税。玛格丽特还是最早在维多利亚的公立学校接受教育的华裔女孩之一。
她谈到不得不出国教课,因为加拿大的歧视性政策不允许她成为这里的教师。她是在排斥法案时期[1]离开加拿大的。因为加拿大法案对华裔加拿大人独有的限制,她在两年后才能再次返回这里。
玛格丽特的故事还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因为她在孩提时代和后来人妻的时候都遭受了巨大的苦难,以至于她两次“离家出走”。她身上所展现的,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幸存者的史诗。
1989年,在接受采访三年后,玛格丽特在温哥华去世。然而,她永远留存在我们的集体记忆里,活在我们的心中。
[1]譯者注:指的是1923年排華法案生效之後,一直到1947年法案廢除之前的這段時期。

口述历史并非是信手拈来的易事。我会尽可能做到实事求是。
我的父亲是个赌徒,他也抽鸦片。他没有能力抚养他的两个女儿,所以他把我送人了。我成为了我亲戚的养女。在我八岁时,我的亲戚把我带到了加拿大。他们对我不好,所以我逃掉了。我就如同他们的女奴一样!我被逼着劳作,还总是吃不饱饭。我的姨母对我很不好—总是打我,什么都丢给我做。我的叔叔很好,但我的姨母非常刻薄。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她是个哮喘病人。最后,他们决定回到中国,然后把我卖给一个有很多小孩的人——所以我跑到东方之家[2]了。我那时大概十三岁半,也可能是十四岁。
​[2]譯者注:“東方之家"原名the Oriental Home, 於1883年開設在維多利亞。這是一個為出逃的亞裔妓女和女奴等建立的避難所,由衛理公會婦女傳道會所管理。

“东方之家“由维多利亚妇女传教会管理。她们注意到了亚裔妇女的困境—那些女人都遭受了巨大的苦难。那个收容所里能够容纳大约四十五个人。(我遇到了)一些被她们的丈夫赶出家门的日本女人,之后我们一起逃到了收容所去。那儿就是“东方之家”——里面住着日本人和中国人。就像一个孤儿院一样。我,玛格丽特,是其中的一个居民,(那些修女)给了我很多救济。在那时,我们一天会去三次教堂。(在她们的帮助下)我去了学校。我很喜欢学习。
我参加了三次英语考试,才升到十一年级。在上学时,我没什么朋友—只有教科书与我相伴。哦,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朋友,但当你忙着通过考试时,你并没有什么时间和朋友玩耍。我的老师,马丁小姐,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零星几个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你必须得到友人的帮助,才能生存下去……
我读完十一年级后,就去一家温哥华的水果店做了一年店员。我们工作得很努力——那里很冷!而且干活时,我们总是饿着肚子。我还在CanadaProduce[3]工作过——那里环境也不是太好。我们干得很卖力,但从来拿不到钱。很冷,还要加班。
之后我回到了维多利亚,去上师范学校。为了实现梦想,我很用功地学习。我是同学当中唯一的华裔女孩。我同样得到了“东方之家”的老师,马丁小姐的帮助。她告诉我该怎么教课。但,生活就像一场梦——有时你会赢,不经意间你又输了。
​[3]譯者注:大多倫多地區最大的果蔬批發公司。

​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又回到水果店工作了。他们一周付我12刀。这太少了,简直是杯水车薪。于是,我从马丁小姐那里借了50刀,远赴香港,试着找一份教师的工作。当时,在加拿大,他们歧视华人。他们不给我们教书的机会。我有教师的学历,但能得到的薪水很少。所以,当异国他乡的人向我伸出橄榄枝时,我立马抓住机会,并去了印度尼西亚。我在一个千万富翁家中当家庭教师。我的学生是那个富翁的七个孙辈,还有他的女儿。那时的我很孤独。这家付我的薪水也不太多,所以我又回到了香港,在一个村庄中教书。
那段日子里,我一直都很孤独。但当时有人喜欢我——不过很多时候,事情都不那么尽如人意。当我从香港去到荷属东印度群岛[4]后,我失去了我的好朋友。他也是我的秘密情人(笑)。他回到了新加坡。他在船上工作——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我没有嫁给他,因为,嗯——我不够好。我觉得我不够漂亮,长得一般般。不过俗话说,情人眼中才能出西施,对吧?我还是有点幽默感的。不过他不愿娶我。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他很优秀,但我们注定没法在一起。我不知道,有时候你该嫁给谁这种事就是命中注定的。我也只是爱胡思乱想,徒增烦恼罢了。所以我经常表现得心口不一。
1934年,我坐着“香港皇后”号船回到了加拿大。抑郁的日子很难熬。我又不得不去水果店工作了。我的房东太太要给我做媒,她问我,“你为何还没有结婚?”因为她,我认识了我后来的丈夫。他十八岁时来到了加拿大,现在想娶妻,但又付不起彩礼。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在骗我;但当时我太傻了,傻到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他从未结过婚。他比我大五六岁。他是个骗子,看我举目无亲,所以骗我。当我嫁给他时,我只是个打工妹。我给他还住在中国农村里的母亲寄了三百加元,因为我嫁给了她的儿子。
​[4]譯者注:今天的印度尼西亞。

​1935年,我在北湾[5]结婚了。我们总是搬家。当他的堂兄回到中国时,我的丈夫接替了他在蒂明斯[6]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厨子。我则成为了一名女佣。我不得不跟着他在各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但那些日子我太愚钝了。我就不该和他生孩子——我应该早点跑的。有不少和我处境相似的人,但我太蠢了,硬生生把自己的路走直、走窄,最后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我总是当马后炮,在跟前却没有一点先见之明,你懂我意思吗?
有时候我的丈夫表现得很正常——有些时候不是。
没有人支持我。只有上帝与我同在。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算是个百分百的基督徒。但我在很多时刻都非常敬重上帝。上帝比我们自己更能洞察世事人心,而我们无法理解造物者。上帝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都是祂的作品。
​[5]譯者注:加拿大城市,位於安大略省。
​[6]譯者注:加拿大城市,位於安大略省。

​我不得不忍受我的丈夫。他就是个十足的疯子。当我怀着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时,他要我给他的姑姑寄五加元。她没有按时收到(那些钱)。他直接拿了一把枪,把枪口对准了我——那时我还怀着孕!当我嫁给他时,我们真的一穷二白.我被吓坏了。能熬过苦难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是吗?
我不想生孩子,但当时愚蠢的我为他生了一个。我的儿子,大卫,于1936年出生在蒂明斯。我的女儿,简,生于1939年。那些日子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避孕。所以,当我停止用母乳喂养时,我立马就又有了一个女儿。我们得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不是吗?
有些时候我们会吸取教训,有些时候我们不会。但生活就像一场梦。你很难事事如愿以偿。
在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我们确定不再想要小孩了。我用常识成功避孕了。那时会售卖一种药膏,涂上之后就能防止精子与卵子结合什么的。在怀第二个小孩的时候,我差点跑去堕胎。
在怀第二个小孩时,一个法国女士告诉我花25加元就能堕胎,但(她给我推荐的医生)是个庸医。你问我为什么想要堕胎?那时正有一个小孩抱着我的脖子大哭——一个就够我受的了。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太软弱了。我害怕血,所以我最终没有(去堕胎)(笑)。在生两个小孩时我都大出血了。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堕胎了,我怕不是会死掉。我不想死。我不想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掉。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求生欲很强。我现在已经老了,不再介意死亡了——事实上,我想早点解脱。但我也没考虑过自杀。
​我们的生命便只有这样长。我们不能对着上帝许愿说我们想要长生不老。总而言之,也没人想真的长生不老。早死早超生,不死无来生,你懂吧?

你相信轮回吗?一些人是信的。但我们怎么知道人死后会发生什么呢?就像我之前说的,人生如梦,而且是一场无法掌控的梦,对吧?我们都靠着借来的时间活着,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借来的东西,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上帝创造了我们,而我们也总会回到祂那儿去。
1939年我们离开了蒂明斯,因为他的堂兄回来了,所以我的丈夫要重新找个工作。他去哈利法克斯工作了,而我和两个孩子回到了温哥华。大卫当时五岁,简三岁。我带着两个孩子,该怎么工作呢?我们没办法自给自足——我的丈夫有责任养活我们。但当时他和一个白人女孩住了三个月。他一分钱都不愿寄给我们。我和孩子活得很艰难。
在温哥华我生了重病。是我的朋友马先生在照顾我。他对我非常好,我无以为报。我太爱我的孩子们了。所以,尽管马先生对我照料有加,我还是拒绝了他,并回到了我的丈夫身边。我就像我丈夫身边一条忠诚的狗。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人压根不值得我的付出——但当时,谁知道这个选择到底值不值得呢?
我身子好起来之后,联系上了我的丈夫,告诉他我会去哈利法克斯和他见面。他很在意他的儿子,否则我不可能活下来。
我们想在哈利法克斯的旅店订间房,但他们不肯让中国人入住。战争结束前,歧视一直都相当严重。二战救了加拿大的华裔。在那之前,我们根本没有选票权。政府说,“为了证明自己,你们需要为加拿大而战。”不,这并不是我的国家。你们甚至不愿给我选票。所以我们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如今我们什么都有了,也有了选票——但当我们死了之后,没人会记得我们所遭遇的一切。我们只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的丈夫在哈利法克斯的Dominion餐馆工作,然后又辞职了。之后我们搬到了多伦多。他肯定在哈利法克斯攒了一些钱。那段时间他对我很好,你知道吗?我不理解。他像是有什么双重人格。一时好,一时坏——就像是Dr.Jekyll和Mr. Hyde[7]一样,懂我意思吗?
​[7]譯者注:出自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短篇小說。小說中,紳士Dr.JekyI喝下了自己配制的藥劑後,分裂出了邪惡的人格Mr.Hyde。

​我不总是了解生活。有时我战胜了苦难,有时苦难反过来压倒了我—就像下跳棋一样。我喜欢下跳棋,我还教我的儿子下。他12岁那年得了麻疹,我想让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所以,我打了他,他哭了—然后我的丈夫威胁说要杀了我。我跑去了伦敦医院,我的老师那里。当我回家后,我丈夫说在家里,事事只能由他说了算。他说话的样子把我吓了个半死。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对我颐指气使。和他结婚三十五年后,我受够了。这样的婚姻根本没办法存续下去。1970年四月,正好三十五年的时候,我离开了......他像对待狗一祥对待我一一我朝他叫了几声便逃得远远的。“汪汪汪!”不能总把事情说得很严肃很沉重。生活就是笑中带泪的。
​你无法和一个不讲理的人住在一起。你说东,他说西。你必须远离那样的人——不然你活不下去。人生苦短,你懂我意思吧?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都在靠着借来的时间活着——现在你懂了吗?在那三十五年中,他对我不那么刻薄的唯一原因就是他还深爱着他的儿子。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他早就把我赶出家门了。而如今他不想要我了,他只要他的儿子。
你知道,生活是很复杂的。你不能只是自怨自艾。你应该争取自己的权利,然后远走高飞!要选择逃离,就像我一样。
他想把我的钱都卷走。他很狡猾,但这次我也不那么蠢了。孩子,保姆,母亲和售楼小姐,我们的储蓄债券,我们在多伦多买的房子等等——一切事务都是我负责的。当我决定离开他时,我起诉了他,要求得到我买房时所花的八千加元。请律师就花了我一千加元。在1963年,我们花一万六千加元买了这栋房子。我只想一刀两断。最后,我打赢了官司。他应该每月付我55加元的生活费,但他只付了一个月。我当时身体不好,没有出庭,而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按照约定供养我。我如今就依靠养老金,外加房款中的那七千加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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