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两周以前走的。

我觉得倘若这世上有灵魂这种事，那么显然，外婆一定会怨怪我。她与外公之间，因为葬礼的规格，还有骨灰盒都存在了差距，而我则是一直想写悼文却迟迟未写。外公的悼文却是葬礼结束没多久以后就写的。母亲说过外婆生前担心过自己身后事不如外公，而今看，一语成谶，所以外婆要是想怪我，我也没有可以辩驳的地方，只受着就是了。

我小时候的记忆，外公外婆还住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吵架，大概还在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实在受不了，只好找了个机会，想劝外公外婆不要再吵，他们呢，应是应了，可没过几天，恢复如常。后来我也明白了，有的夫妻大概就是这样，关系水火不容，然而对他们来说，这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外公生前常数落外婆做事，外婆呢，也有自己要强的地方。母亲说起童年，埋怨外婆年轻那会儿是个悍妻，管外公太多，甚至导致外公未在体制内升职。但外婆住在姨妈家以后，有一次和我说起年轻事，有些强调自己是下嫁的意思，大抵说外公工作那会儿家境不好（外公是战乱时和家里逃过去，生母当时精神出了点问题），说亲时许多姑娘没看上，而她虽然是农村人，但解放前后靠自己本事闯荡，似乎外婆一生都为此自傲。我觉得外公外婆也算是一桩奇缘，很难说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就算有，可能也和我们现在的爱情观念不同。两人住在一起时几乎每日都要吵上一架，小辈总以为他们感情不和，可外公生了病，两人分开住，外公在舅舅家，外婆在姨妈家，我去看他们，两个人有时候却问我对方的境况。及至后来外公过世，母亲也同我说过，外公走前总担心他走后外婆会怎么办，还想过想自己租房和外婆居住，不过这个想法一直未能成真。

很难说外婆过世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大抵没有多少人难过。

我说没有多少人难过，不是指大家对外婆没有感情，这倒也不是。外婆后来得了老年痴呆，被姨妈送到老年人疗养院，母亲为此气愤，但无能为力。她和工作的我住在外地，回去照顾没有那么方便，虽然心里难受，但也无可奈何。我也劝过。我父母这一代人以前总觉得老人被送往养老院是一件丢人的事，可是据我观察，在养老院里，母亲经常碰到相熟的人家，这大概是大家观念悄然改变的证明。也许许多人还是会觉得丢人，可事实是和老人住在一起经常会有矛盾，而且假如老人得了病，许多人就算有心，却未必有这个精力照顾，更别提自己还要工作，还有私生活，于是相比起来，老人就成了麻烦。养老院里至少有护工，和医生，哪怕是哄哄自己，也会觉得养老院比较可靠，所以就把家里的老人送往养老院。外婆过世不像外公过世，外公最后的时日，受病痛折磨，可大家还心存希望，所以痛苦。但外婆卧床几年，神智也不清醒，大家估计明白外婆的人生将走到终点，在外婆过世以前，可能早就接受了外婆会走，都已经在等待着了。

外公走的时候，我在外地上高中；外婆走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都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想来是我和他们都这方面的缘分。

我其实也不觉得想把老人送往养老院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好。小时候不懂，和父母说过这个想法，结果父母全都被气着。等到长大，我依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但可以明白父母为什么抵触。现在的养老院条件的确不算很好，当然这种愁虑落不到富人头上。只说普通的养老院，比如外婆的养老院，一个护工照顾着许多老人，必然有力有不逮的地方，还不提她们的工资待遇，如果他们的工资不高，福利也一般或者很差，要求他们尽心照顾老人，我觉得这个要求确实高了，要知道，许多儿女自己照顾老人还不见得有耐心，这点我自己也谈不上多好。母亲离婚前，还未和家里人闹翻的时候，也会和颜悦色指导祖父用手机，而我就没什么教导老人的耐心，比不上母亲远矣。我推己及人，也可以明白许多人不想照顾老人的心思。

可大家总是会老的。

外婆住在养老院以后，没多久，腿出了问题，从此以后只在床上躺着。此后神智越发迷糊，成日里在床上睡着。几次同母亲去看外婆，母亲或者护工总会叫醒外婆认人，说实话，我在一旁看着，很是难过。明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痴呆，何必要求她要认出谁呢？那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她认得出，或者认不出，只会每况愈下，不会再好的了。要她认人，除了安慰自己以外，别无用处。

所以我常想，人到了这个地步，活着是否有尊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我不是外婆，我不知道外婆怎么想。她到了那样的地步，还是顽强坚持了大概五六年，这份意志不可谓不坚强，也许这说明外婆还是想活下去的。

近年来，有看到新闻，说老人投资养老院事业被骗云云。很难受。也许那些老人只是想减轻家里养老负担，也许他们只是想要晚年有个不错的去处。人年纪渐大，身体精力不复从前，只是想要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怎么会如此艰难？只是想要过得安稳，想要过得有尊严，怎么会如此艰难？

我是支持安乐死的。人无法选择什么时候出生，那至少请在死亡这项事情上保有自己的尊严。

祝愿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自出生那天起，便能尊严、体面地活着。

我认为这不当是件难事，可很无奈，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