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翻译】所有错误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此刻谁会出现?
第二章
如果你找对图书管理员又拿到了正确的地图,你可以在地图上找到一个叫做“海畔渍”的小镇,那里离市区的车程有半个钟头。这小镇其实并不在海边,而是在一条漫长崎岖的公路尽头,那条路没有名字,你也不可能在地图上找到它。我知道这点,因为我的学徒时代就是在海畔渍——而非我以为的市区里度过的。S.西奥朵拉 马克森开着敞篷车毫不减速地经过火车站时,我才意识到这点。
“我们不坐火车吗?”
“又一个错误的问题。”她说,“我告诉过你,计划有变。地图并非疆域(注:这是波兰科学家阿尔弗雷德·柯日布斯基提出的概念,意在强调认知的局限性)。这话的意思是说现实世界与我们脑海里的图景不相符合。”
“我以为我们是在市那头工作。”
“我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斯尼奇。你以为我们在市那头工作,但我们压根儿不在市里工作。”
我的心沉到了车底。我们在一个建筑工地急转弯,一队工人正在挖掘街道,着手修建胜利金融喷泉。假如某个学徒明天能偷偷溜出去吃午饭,他应该能在喷泉旁遇见一个人,之后或许他有办法测出工人们挖的洞有多深。为了这个目的,我买了个新卷尺,它可以伸出很长一段距离,然后伴着一声令人满意的咔哒声收回壳子里。卷尺的形状像一只蝙蝠,尺条是红色的,好像蝙蝠长长的舌头。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我的行李箱,”我说,“还在火车站。”
“我给你买了些衣服,”西奥朵拉说,她戴着头盔的脑袋朝后座歪了歪,我看到那儿有一个小小的、满是磕碰痕迹的手提箱。“我搞到了你的尺寸,但愿衣服合身。如果不合身,你就得减重或者增肥,或者想办法长高。这些衣服都是不起眼的款式,为了不引人注意。”
我觉得穿太大或者太小的衣服更可能会吸引注意。我又想到塞在球棒旁边的那一小摞书。其中一本非常重要,是本市的地下排污系统发展史。我本来计划在坐火车穿过市区时给那本书的第五章做笔记。我在贝拉米站下车时,会把纸条团成团儿,偷偷扔给我的朋友。她会站在贝拉米书店的杂志架旁。我的地图本来是完美的,但是现在疆域变了(注:对应前文西奥朵拉的话)。她只能看几个小时的杂志,然后搭上那班送她做学徒的火车。但是之后她会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愁眉苦脸地望着车窗外,问自己诸如此类令人绝望的问题。
“我不喜欢你的寡言。”西奥朵拉的话打破了我苦涩的沉默。“‘寡言’的意思是说得不够。说点什么吧,斯尼奇。”
“我们到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个适合拿去问司机的问题。“我们要去哪儿?”我又试了试,但西奥朵拉没有立刻回答。她咬着嘴唇,好像她也在因什么事失望,所以我又问了一个我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问题。“S代表什么?”
“什么别的地方。”她回答,这是真的。不久我们就驶出了这个街区,然后是这个地区,再然后是这座城市。我们沿着一条极其蜿蜒的道路行驶,我不由得庆幸自己没吃多少东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们不得不关上敞篷车的车窗,似乎要下雨了。我凝视着窗外,看着天色越来越暗。路上没多少车,但是每一辆都比西奥朵拉的敞篷车更好。我想着这个城市里对我而言重要的人和事,他们离我越来越远。那距离太过遥远,即便是世界上舌头最长的蝙蝠也不可能舔得到我即将告别的生活。有两次我几乎想着这些事睡着了。
一阵陌生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驱逐出来。路变得更加崎岖不平,因为西奥朵拉正开车驶下一座又高又陡的山。透过敞篷车脏兮兮的窗子我看不到山底。
“我们正从贝壳上开过去。”我的同伴解释,“行程最后一部分全是贝壳和石头。”
“什么人会铺这种路?”
“又是个错误的问题,斯尼奇。”她回答。“没人铺路,这就不是一条真正的路。整个山谷以前都在海底,直到几年前被抽干。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坐火车不行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汽笛声,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即便如此西奥朵拉还是瞪了我一眼,然后朝窗外皱起了眉头。远处一列细长的火车匆匆开过,竭力在颠簸的山谷中保持平衡。火车的轨道安置在一座又长又高的桥上,桥从岸边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个小岛,现在这小岛只是一座从干涸的山谷里崛起的石头山峰。西奥朵拉把车驶向小岛,离近些后,我看到建筑群——一些褪色的砖墙包围着褪色的砖房。也许是一所学校,或者是无趣的家族产业。这些建筑曾经很优雅,但现在许多窗户都被打碎了,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敞篷车经过桥下时,一座伫立在岩石堆上、像是遗弃了的砖塔上传来低沉而响亮的钟声,这让我非常惊讶。
西奥朵拉清清嗓子。“你背后应该有两个面罩。”
“面罩?”我说。
“别重复我说的话,斯尼奇。你是个学徒,不是只八哥。后座椅上有两个面罩,我们需要它们。”
我向后摸索,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但我盯着面罩看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把它们拿起来。两个面罩,一个给成年人,一个给孩子,都是用闪亮的银色金属做成,背面有一堆橡胶管和过滤器。正面有两道留给眼睛的狭窄细缝,眼睛下面有代表鼻子的小波纹,而在该是嘴巴的地方什么也没有。面罩上的脸沉默阴森地注视着我,似乎在说这趟行程是个坏主意。
“我完全同意。”我对它们说。
西奥朵拉皱起眉:“钟声响了,这意味着我们该覆上面罩。‘覆’的意思是戴在头上。不然这个深度的压力会让我们呼吸困难。”
“压力?”
“水压,斯尼奇。它就在我们周围。戴或者不戴,全靠你自己的脑子。”
我的脑子告诉我我们周围不可能会有水压。这儿根本一滴水都没有。我好奇他们抽干这里的海水后那些水到了哪里,这疑惑合情合理。但我告诉自己这是个错误的问题,于是我问了另一个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抽干海里的水?”
S.西奥朵拉 马克森从我手里接过一个面罩,把它戴在她戴着头盔的脑袋上。“为了挽救这个镇子。”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戴上你的面罩,斯尼奇。”
我照做了。面罩里面漆黑一片,闻起来就像是岩洞,或者是很久没打开过的衣橱。我的嘴前缠着几根橡胶管,就像鱼嘴前的蠕虫。我隔着细缝对西奥朵拉眨眼,她也对着我眨眨眼。
“面罩有用吗?”她问我。
“我怎么知道它有没有用?”
“如果你能呼吸,那就是有用。”
我没有说我戴上罩具前一直能呼吸。更有趣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敞篷跑车的窗户,我看到一排又圆又旧的大桶,无遮无盖地放在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机器旁。这些机器就像巨大的注射针头,好像有个医生打算给一个巨人打上几针一样。到处都是人——男人或女人,隔着面具看不出性别——在检查针头,以确保它们运转正常。它们的确运转正常。随着铰链的晃动和齿轮的转动,针头深深扎进了覆盖着贝壳的地面的洞里,然后它们拔出来,针筒充满了黑色液体。针头将液体注入桶里,溅起安静的黑色水花,再扎进地面,循环往复。我透过面具的缝隙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石油。”我推测。
“是墨水。”西奥朵拉纠正我,“这个小镇叫作海畔渍。当然,海水被抽干后它不在海边了。但是这个镇子依然生产墨水,这种墨曾以制造最黑、最持久的污渍闻名。 ”
“墨水就在那些洞里?”
“那是长而狭窄的洞穴。”西奥朵拉说,“就像井一样。洞穴里有墨鱼,它们就是墨水的来源。”
我想起一位刚刚毕业的朋友,一个了解所有水下生物的女孩。“我以为墨鱼只会在害怕的时候喷墨水。”
“对墨鱼来说那些机器一定足够可怕了。”西奥朵拉说着把车开到贝壳间的一条狭窄小径上。这条小径蜿蜒向上,攀上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峰。我看到山顶有一道穿过午后灰雾的微弱光线。我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那是一座灯塔,它伫立在山崖上,它曾俯瞰的海浪和波涛如今只是广阔阴森的景象。跑车颠簸着驶上山坡时,我向西奥朵拉那一侧的车窗外看去,我看到墨水井对面是另一片奇怪的景象。
“簇生丛林。”西奥朵拉在我提问前开口说,“海水被抽干时,所有人都认为海草会枯萎,然后凋亡。但我得到的消息说,出于某些神秘原因,海草适应了在干涸的陆地上生长。现在方圆几英里都是一片巨大的海草丛林。千万别进去,斯尼奇。那是一片荒凉的法外之地,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没法在那儿生存。”
她不必警告我不要进入簇生丛林。只是看着它就足够让人毛骨悚然了。比起丛林,那里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灌木丛。海草闪闪发光的叶子忽左忽右地扭动着,就像这些植物依然在汹涌的海水中。即使车窗是关着的,我还是能闻到丛林的气味,那是一股混着鱼腥和土腥的咸腥味。我还能听到千万缕海草发出的沙沙声,不知为何它们在海水抽干后依然活着。
敞篷车终于到达山顶后钟声又一次响起,预示着警报解除。我们拿下面罩,西奥朵拉把车开到一条真正的、被人铺好的路上。这条路穿过闪烁的灯塔,顺着满是树木的茂密山坡向下延伸。我们经过一栋白色的小别墅,在一栋豪宅的车道上停下。这座宅邸庞大得不可思议,像是好几座豪宅堆到了一起。它的有些部分像一座城堡,几座耸立的高塔直入云霄;有些部分像一座帐篷,厚重的灰布覆盖在满是喷泉和雕像的华美花园上;有些部分则像是博物馆,有一扇庄严的大门和很长很长的窗户。往日窗外的风景一定很美,海浪拍打着峭壁。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向下望,看到簇生丛林的顶端缓慢摇曳着,像是晾晒着的诡怪衣物。不远处的针头将墨水洒进桶里。
西奥朵拉踩下刹车后下车,伸展身体然后摘下手套和皮制头盔。我终于看清了她那头浓密的长发,那就像我这一路看到的风景那样奇怪。我本来该剪头发了,但是站在S.西奥朵拉 马克森旁边让我像个秃子。她的头发从头顶伸展到四面八方,长发打着卷儿,就像是由纱线缠绕成的瀑布。有这样的东西在眼前,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
“听我说,斯尼奇。”我的监护人说,“你还在试用期。你那问太多问题的嗜好和粗鲁无礼的个性让我不怎么情愿留下你,‘嗜好’的意思是习惯。”
“我知道嗜好是什么意思。”我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西奥朵拉厉声说道,并迅速用手指捋了捋头发试图捋顺它们。她那水蛭一样的长发根本不可能捋顺。“我们的第一位顾客住在这里,等下就是我们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你要尽量少说话,让我来办事。我很擅长我的工作,你只要保持安静,记住你只是个学徒就能学到很多。明白了吗?”
我明白。毕业前不久,我得到了一张我能去给人做学徒的监护人名单,这名单按他们在不同领域的成就排序。名单上一共有五十二位监护人。W.西奥朵拉 马克森就是第五十二位。她说的不对。她并不擅长她的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当她的学徒。地图不是疆域。我曾想象自己在城市里当学徒的画面,在那里我能和一个我完全信任的人一起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但是现实与我脑海里勾画的图像不同,我只能和一个陌生的、头发蓬乱的人一起眺望着没有水的海和没有树的丛林。
我跟着西奥朵拉沿着车道,走过长长的砖砌成的楼梯来到前门。她连续按了六次门铃。我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来到错误的地方,站在错误的门前。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做了。心知肚明某事不对但还是照做不误是人生中常有的事,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