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记录些什么,想让外面的世界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用外语却什么都写不了。一句也说不出口。

刚开始是以为自己的语言水平不够,后来才发现,有些事情只能用一种语言说。换一种语言,事情就荒谬到连一个词都蹦不出来。就暂且不羡慕外语写作者了。我就用母语书写,翻译的事情以后再说。

从哪里开始讲好呢?巨大的荒谬中每一个细节都攫取着我。

在网上可以轻易发现中国人和别国人的区别。别国人可以用自拍当头像,可以把履历写在简介里,可以用真名当网名,并同时发表自己的观点。而中国人呢?中国人在网上发表观并暴露自己的个人信息,对中国网民来说无疑是最危险的事情。政府有可能派网警调查你,派国安威胁你。大V有可能网暴你。政治坐标不同但说着同种语言的“同胞”有可能举报你。

也许对别国人来说网络生活也是平常的,但对中国人而言网络是既是平常也是危险的。

线下的荒谬感是更让我失语的事物。所幸失去的是学过的外语,而非母语。我该如何用另一种语言向人们描述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所在的城市,每一辆公交车都配有轮椅位,每一辆公交车都有很多个爱心座位——为老弱病残准备的,也每一辆几乎公交车都配有孕妇专座——比一个座位更宽敞,可以坐一个大胖子,可以坐母亲和孩子,也可以坐两个瘦一些的成人。

多么贴心多么周到啊!多么令人感动!他们考虑到了几乎所有的弱势群体,就差在公交上建厕所和母乳喂养室了。

我所在的城市也早早实现了无人售票,坐公交全凭自觉。除了投币口,边上还设有带NFC功能的公交卡读卡器和电子支付的扫描机器,车上不需要任何售票员。你可以选择投硬币、纸币、刷公交卡、刷电子公交卡,还可以用微信和支付宝的乘车码。

然而在这样的公交车上,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是有人“看守”的。不知道他们哪找来这么多工作人员,每辆车上配一个,用于检查每位乘客的健康码。

有些老年人没有智能机,就得凭着核酸检测的小卡片坐公交。我亲眼见着工作人员制止一位老太太上车,因为她的核酸卡片早就“过期”了。

不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仔细检查核酸卡片上写的日期,所以老太太也许已经当了好几天漏网之鱼了,只不过这次被发现了。她坐不了这辆公交车了。她能不能坐上下一辆呢?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公交上看着她渐渐远去。

既然是想要写给外国人看的文字,我意识到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核酸卡片”:做完社区的核酸检测后,每个人会拿到一张小卡片,它是核酸检测的纸质凭证。也有的社区会发贴纸,有人会把它们贴在手机壳背后。在核酸检测结果还没有录入电子系统时,核酸卡片或贴纸就是出入公共场合、公司甚至自家小区的通行证。

为了防止人们“作弊”,每天发的卡片或贴纸颜色都是不同的。

可能有些读者会问,它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核酸检测结果没有出来,该感染的人已经感染了呀!为什么不用快速检测的方法呢?世界各地用的自测盒大部分都是中国制造的呀!

我理解这样的疑惑,但我无法回答。也许一些中国领导人能回复你的问题,这也是他们能当上领导人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懂。我只觉得可笑。

一个表面上爱护老人、爱护弱势群体的地方,怎么背地里处处为难他们呢?这些表面工夫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呀?自欺欺人有什么好处吗?

我已经不去想类似的问题了,它们有没有回答都没有意义。我只知道这里的人习惯了受苦,习惯到已经不觉得那是苦了。

Follow


身处中国,我时常自己在外星。很多人已经失去人性了。自然界中也没有像这样恶劣的物种,在食物并不短缺,也不需要争夺王位的情况下专门伤害自己的同胞。

疫情爆发初期,华人买空了全球的口罩寄回中国。不知道外国人有没有被惊呆了,反正我是被惊呆了。那时候在国外的朋友告诉我,药房已经买不到口罩了,全被中国人买走了。其中留学生是购买的主力军,因为他们的家人多半还在中国。

再过一阵子,疫情蔓延全球后,留学生们想回国而不能。中国很多网友说他们是“千里投毒”。

可当初买空外国口罩寄到中国的,也是他们啊!他们只是想回家而已。我不禁思考,网友们是失去了判断力,还是从来没有过?

不止一次看到长居海外的中国人表示,外国更有“人味儿”。什么是“人味儿”?我记得在新冠病毒还很凶恶的时候,有这样一则报道:

某国有一对夫妇在其它国家感染了新冠,当地的医疗水平和资源都不够用,他们十分害怕死在异国他乡。于是他们的祖国派了直升机,把他们接回家治疗了。该国网友纷纷欢迎他们回家,并祝愿他们早日康复。

中国人口众多,当然不能指望政府派直升机把公民们接回家治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对比一下两国网友对同胞的态度,真让人忍不住掉眼泪。

直到现在,还有很多网友认为中国需要严防死守境外病例输入。新冠病毒已经弱得和流感相当了,长期活在谎言下的中国人并不知道世界上别的国家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中共用“躺平”形容别国的新冠政策,说得好像全世界只有中国政府在意人民的生命似的。而在中国的“清零”政策下,所有死亡的人,确切地说是所有为政策牺牲的人,都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因为新冠死的,就无所谓。

读到这里,头脑简单的外国人们应该感到眩晕了吧?为什么中国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还有人坚持“清零”?

其中的逻辑是这样的:
如果不严防死守,病毒就会大爆发,死的人就会更多。已经严防死守了,医疗资源还是不够用,放开了岂不是完蛋?可千万别放开!

他们不知道医疗资源不够用,是因为没有合理分配,而不是因为资源真的短缺。他们不知道病毒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

对长期活在谎言下的许多人来说,谎言就是他们的生活。对他们而言,还是活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更快乐。你要是戳穿那些谎言,无异于毁灭他们的生活。

在网上,他们被称为“防疫爱好者”。他们把支持“躺平”的人称为“躺匪”,意思是躺平派的匪徒。于是又有人问他们,“共存派”应该叫什么?——那当然是全网没人敢说的“共匪”啦!

注:“共匪”是对中国共产党的蔑称。


2022-11-25
他说他出差的时候是夏天,没有带过冬的衣物。已经是十一月了,新疆的冬天很冷,真的会冻死人。后来他还发朋友圈说,继衣物危机后又来了食物危机——他们老板进城采购物资,被封在城里了。

再后来他没再提,我也不敢问他是否有足够的衣物。我能做什么呢?那边封住了,快递也是寄不到的。我只能隔着屏幕,和他说几句话。

消息是夜里十二点发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他问我怎么不早点睡。我觉得十二点很早呀!他说他那个有时差的地方十二点都睡觉了,还不晚吗小丫头。

我向来晚睡,他不会不知道。以前也会十一二点和他聊天,因为知道新疆有时差。在“疫情”之下,人性被放大了。美好和丑恶都被放大了。我开始担心身处新疆的朋友没衣服穿、没饭吃,担心他的老婆孩子。他开始关心我怎么不早点睡觉。

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从未见过面。他大我几岁,对我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在他问我怎么不早点睡的时候,我已经很想哭了。看到“小丫头”三个字,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学生,他则是逃课泡网吧的初中生,问我中午怎么不上线聊天。我晚上才玩电脑,很无语地告诉他,我白天还要上课。


我做梦又涉政了。
梦里我在微信和朋友解释过去发生的事,我用的词是「六四屠杀」。这四个字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避讳。一长串文字发出去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用微信——已经来不及了。在墙外自由的平台待习惯了,回到墙内就忘了自我审查。

梦里在担心被网警叫去喝茶的同时,心里又有一丝快感:我说出来了。我在墙内的社交软件,不带任何审查地说出来了。

梦里的我还在想,如果他们要抓我,该以什么罪名呢?「说真话罪」?

这不是我第一次做梦涉政了。上一次是梦见李克强,再上一次是梦见喜欢的人与我一起在海外逃亡,躲避中国共产党的追捕。

而在现实中,我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两个“反贼”罢了。我们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不过就是帮助朋友翻墙,连接国际互联网,还有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大骂习近平,观看油管的辱包视频。我们没有站到街头反抗,我们所在的城市也没有任何抗议活动。

我时常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了,而我说不出。我想记录一些,想记录一切,但我害怕。在落笔之前、在词句诞生之前,恐惧先诞生了——“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被捕吗?”

疲惫。上次写了一半的东西还没写完,就已经写不动了。只剩下只言片语。梦倒提醒了我自己还有没写完的东西。

暴政下的中国人是怎么反抗的呢?
我记得有几天朋友圈被刷屏了,大家转发的微信公众号文章有的只有“好”字,有的只有“坏”字。有的文章写满了“行”“赢”“支持”,或者干脆是很多个方块。

这些集体行为艺术就是中国人的反抗。因为他们没办法走上街头游行抗议,有些人甚至没办法走出小区,没办法走出自己的家门。

白纸革命后,迎来了解封。人是健忘的,有时候不健忘就无法活下去。草稿箱里的文字提醒我自己正处于一个荒谬的国度。如果像人们说的那样“多看看好的一面”,就会忘记这点。

我平等地敬佩每一个能在荒谬国度生存下去的人,不论他们用了怎样的方法,是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还是强行扭曲了内心。这两者我一样也做不到。

那段时间有一天我去见朋友,路过一所学校,听见广播里喊着:二(四)班XXX同学,赶快回到大队部来!你的核酸没有做。

我不知道人们怎样生活,我只觉得惊悚。我尽自己所能地逃避了核酸检测,保住了鼻喉的健康舒适,这是我的幸运。而绝大多数人无处可逃。

路边的墙上印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印着「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疫情封控”期间是权力至上,谁有权,谁说了算。有些人在挨饿,还有些人把他们的食物倒进垃圾桶。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不过是一句空话。要知道,渣男说的情话最好听。我甚至觉得,真正做事的人根本没空说太多话,但世上总有人忙着说话,来不及做事。

「高举伟大旗帜,谱写崭新篇章」,你也不知道他们举了什么旗帜,要谱写怎样的“崭新篇章”。我只觉得自己所在的国家正一步步向苏联走去,同时也向着朝鲜和土库曼斯坦走去。

Sign in to participate in the conversation
alive.bar

你好,欢迎使用 alive.bar 社交媒体实例。 alive.bar 仅仅是一个服务器位于美国的网站,它使用了「长毛象(Mastodon)」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