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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打开社交媒体,接受到的最多的批(rǔ )评(mà)就是我这个人「数典忘祖」,放弃了「老祖宗的智慧」。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这个人拥抱现代文明,离那三代往圣们的尊卑礼乐秩序越来越远了而让他们感到痛心不已。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老祖宗完颜阿骨打和努尔哈赤到底有什么智慧,因此会本能地好奇一下——莫非他们是在让我效仿先辈计杀岳飞和袁崇焕?如果这样的话在当下民族大团结的主旋律下,他们在企图做什么呢?

以上是说笑,其实我知道这些痛心疾首的人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恶意。

他们只是想说:作为浸淫在东方古国之悠久历史中的现代中国人,我们有很多「经过历史检验的经验积累」,而这些经验应该被后代细细研读,这样我们就能「站在巨人肩膀上」继续「开拓进取」了。

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只是我想给这个观点填补三个盲区。

第一个盲区是:在任何时代都会有观念的冲突,那到底哪些「老祖宗」持有的观念才能被称为「老祖宗的智慧」呢?

在被很多少年无限向往的大汉帝国的铁血时代,流传至今的经济学思想就有至少三支:

以桑弘羊为代表的「国家资本主义」:行政垄断关键物资且强行平准物价,与民争利以盈国库,帝国富强而人民贫弱;
以贤良文学为代表的「重农主义」:土地所产为实业(本),工商皆为土地物产之衍生品(末),帝国不应干预自然所赐之生产与流通。(其实「重农主义」很容易望文生义,我更倾向于把physiocracy翻译成「自然主义」)
以司马迁为代表的「自由放任的古典自由主义」:人之贪婪本性「终不能化」,以完全自由放任的经济让农工商虞四大经济角色任意生产与交换,顺应人的本性如同「水之趋下」。

《史记》中,司马迁以《货殖列传》洋洋洒洒论述其自由放任的经济学观点,又在《平准书》里非常委婉、指桑骂槐地批评当朝大司农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政策。

然而,问题是:被人类历史验证了无数次必然会导致国进民退国富民穷的「国家资本主义」观念胜出了,历代君王无不视之若瑰宝。官修史书与官学不断强化这些观念而上升至主流意识形态。桑弘羊之流掌握着大汉财富密码、几人荣而天下枯的封疆大吏们的观念,到底算不算「值得我们牢记的老祖宗的智慧」呢?

第二个盲区是:每天把「老祖宗的智慧」挂在嘴上的那些中国人到底有多大比例阅读过教科书、畅销书、养生保健品商人的国学推文之外的文献呢?

老祖宗们的观念之争至今仍然记录在册,在各种书店、图书馆、电子书城中赫然在列。然而无论是集合着原始的形而上学、逻辑、论证结构、光学、力学的《墨经》、还是无处不透露着古典自由主义光辉的《史记》、亦或是否定三代禅让、揭示尧舜禹政治斗争的残酷、且引用更符合考古证据的《古本竹书纪年》,都鲜有篇章出现在中小学的教科书上。

那些从小就因「读课外闲书」而被呵斥怒骂的孩子们,恐怕长大了之后,再也无心无力无能于自主接触那些「教材编纂者不知为何没让你大声朗读并背诵的老祖宗的智慧」了罢。

第三个盲区是:当代中国人是无数古汉、百越、鲜卑、匈奴、契丹、蒙古、女真、高车、柔然、月氏、苗彝的融合体,自然不能用「血统」来定义「老祖宗」,那么对现代中国影响深远的西方先贤思想算不算「老祖宗的智慧」呢?

希腊人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被黄金时代的巴格达人与波斯人翻译成阿拉伯语而躲过了欧陆的战火,被西西里人托马斯·阿奎那推广至西欧世界,历经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科学革命星火燎原,大英帝国将亚里士多德奠基的工业文明扩展至全世界,北美人将工业文明之上的信息革命再次推入数十亿人类的寻常百姓家。

那么,如今对于我们这些被现代信息与工业文明所完全渗透的当代中国人来说,「老祖宗」到底是否要在鲜卑匈奴女真等等东亚豪华套餐之外,再加上一个含希腊人、波斯人、阿拉伯人、西西里人、普鲁士人、斯拉夫人、盎格鲁人、法兰西人的西方豪华套餐呢?

我在一篇旧文《墨者无疆》中写过:

「人类的智慧终究归全人类所有,与国别无关。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墨子,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对真理的发现,只要经得起推敲而传承下去,都值得我们继承。华夏文明能经得起五胡乱华在气质上的融合与重生,就能经得起这百年来的现代世界的洗礼与滋润。真理高于政治,科学毋论国别。」

这便是我对「老祖宗的智慧」的真实态度。

——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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