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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从基辅军区的中央指挥中心接到命令后,安托什金少将在星期六午夜过后驱车赶到了普里皮亚季。陪同他的,还有一位空军化学战专家。他对核电厂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乎一无所知,没有收到任何相关指示,更没有配备人手和仪器设备,甚至连直接与飞行员沟通的双向无线电也付诸阙如。一抵达普里皮亚季,他便前往白房子向谢尔比纳报到。这位政府委员会主席的命令很简短:“我们需要直升机。”

白房子里的一间间办公室,如今已经被来自陆军、海军和民防军的将军元帅们占据。安托什金用其中一间的电话把他在基辅的副手从床上唤醒,紧急召集各种直升机团的飞机起飞前来。第一批直升机冒着雨、低云乃至暴风雨的威胁,连夜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各地赶到了切尔诺贝利附近的军用空军基地。凭着政府委员会的紧急授权,安托什金从莫斯科北边托尔若克(Torzhok)的直升机训练学校召来了一批试飞员,同时从1000公里外哈萨克斯坦边境上的空军基地调集了更多的飞机。153
到星期日太阳升起时,这位将军已经指挥着一支由80架直升机组成的空中抗灾救援部队,在核电厂周围的4个飞机场待命,而且还有更多飞机正从全苏联的其他空军基地赶往切尔诺贝利。这时,他已经超过24个小时没合眼了。

旅馆里,睡在床上的谢尔比纳、列加索夫院士和其他政府委员会成员,被飞机降落的噪音惊醒。他们前一天晚上开会开到很晚,试图解开四号机组废墟处理问题上的那些死结:如何应对反应堆新的链式反应的威胁;如何扑灭火灾,止住不断向大气中飘散的一眼可见的放射性核素烟云;是否应当开始疏散城市;以及如何解开“事故到底如何发生”这个最大的谜团。

列加索夫估计,反应堆中还有2500吨石墨砌块,它们之前着了火,已经达到10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如此高温,很快便会熔化堆芯中燃料盒的锆金属包壳和其中盛装的二氧化铀芯块,令更多的放射性颗粒释放到从破碎的堆芯飘出的烟云中。列加索夫认为,这些石墨的燃烧速率大约为每小时一吨。即便将那些已经被爆炸抛出堆芯的材料考虑在内,如果他的计算正确,而剩下的石墨又继续不受干扰地燃烧的话,这团火将可能熊熊燃烧两个多月,释放到空气中的放射性核素,足以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污染整个苏联甚至是全地球。

但这个问题牵涉众多没有先例的复杂因素。普通的消防技术是不管用的。石墨和核燃料燃烧时的温度极高,水和泡沫都无法将其扑灭;在这样的高温下,水不仅会立即蒸发为蒸汽,将更多的放射性悬浮颗粒以毒气云的形式排放到大气中,还会分解为氧和氢两种元素,增加再度爆炸的可能性。此外,反应堆周围强大的γ辐射场,令人几乎不可能长时间从陆路或水路接近。

……
与此同时,来自能源部核研究机构苏联核电运行研究院(VNIIAES)的团队,完成对核电厂的侦察巡视后也回来了。他们目睹了四号机组废墟中射出的恐怖之光,向谢尔比纳汇报说,辐射情况十分危急。

凌晨2点,谢尔比纳给自己在莫斯科的党内领导、主管重工业和能源的中央委员会书记弗拉基米尔·多尔吉赫打了电话,请求批准放弃这座城市。科学家们终于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爬上了各自在旅馆中的床,而关于如何应对这座燃烧中的反应堆,谢尔比纳已经做出了决定:使用安托什金的直升飞机,以空投形式将火熄灭。

但采用何种材料组合才能达成目的?又或是到底应该怎样去完成此项行动?政府委员会的成员依然没有达成一致。

星期天早上大约7点,谢尔比纳走进白房子的办公室。这里如今已经被苏联军方的辐射权威、苏联民防军副总参谋长鲍里斯·伊万诺夫将军和苏联化学部队司令弗拉基米尔·皮卡洛夫上将所占据。他宣布说,自己已经做好了签署疏散令的准备。

“我已经决定了。”谢尔比纳说,“你们怎么看?”

伊万诺夫把辐射报告递给他。与卫生部官员的希望相反,普里皮亚季街道上的污染水平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在显著上升。在这位民防军负责人和他在该地区的副手的心中,已经没有疑问:城中居民不仅受到仍在从反应堆继续飘来的放射性核素的威胁,而且还处于已经开始在地面积聚的放射性坠尘的危险之下。

他们必须得到疏散。这些军官的观点得到了来自第126医院院长的另一份报告的支持。只有化学部队指挥官皮卡洛夫,一位气宇轩昂、浓眉怒目、奖章累累的苏联卫国战争老兵认为,还不着急把普里皮亚季市民转移到安全地点。

谢尔比纳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疏散应当从那天下午就开始。但他仍旧没有下达命令。他想要自己去看一眼四号反应堆。

早上8点刚过,谢尔比纳和列加索夫仍穿着前一天从莫斯科赶来时的西装,爬上了停在市足球场当中的一架米-8直升机。与他们一道前往的,还有皮卡洛夫和安托什金两位将军,以及带着一架全新摄像机、准备记录现场情况的基辅总检察长办公室的两名检察官。从普里皮亚季飞到核电站,只要不到两分钟,当飞机在长长的涡轮大厅西边转身时,6个人透过圆形的舷窗,凝视着下方恐怖的景象。

即便是在一个最不肯轻易服输的苏联人的眼中,一切也已经昭然若揭: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的四号机组,永远都不可能再发出一度电了。新的一天刚刚开始,清朗的晨光下,反应堆业已彻底被毁的真相一目了然。反应堆大厅的屋顶和上半部墙壁早已荡然无存,在里面,列加索夫认出了反应堆的上盖,显然,它被无比强大的爆炸力甩到了一边,呈陡峭角度卡在反应堆坑室上方。他能看见散落于机器大厅屋顶上方和附近地面的石墨砌块以及大块燃料组件碎片,一根白色烟柱——列加索夫认为很可能是石墨着火的产物——从炸出的大坑中飘摇直上,高达数百米。此外,还有一个不祥之兆,在建筑物漆黑阴暗的废墟深处,有一些深红炽热的点,显然,有些东西正在剧烈燃烧。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直升机掉头返回普里皮亚季,列加索夫已经确切无疑地知道,这一次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次令人惋惜的苏联工程技术事故,而是一场全球性的灾难,一场可能影响全世界几代人的浩劫。如今,控制事态以免进一步恶化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星期天早上10点,这场灾难性事故发生整整32小时后,谢尔比纳在白房子的市党委办公室中,召集苏联中央级和当地一级的党委成员,他终于颁布命令,疏散普里皮亚季。

下午1点10分,整个城市厨房中的广播匣子终于打破了沉默。一个年轻女子用激昂、自信的声调,大声念出了那天早上由一群高级官员起草、经谢尔比纳批准的通知:

请注意!请注意!亲爱的同志们!市人民代表大会敬告各位,因为在普里皮亚季市的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了一起事故,不利的辐射条件正在形成中。党和苏联的各级组织及武装部队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措施。然而,为了确保人民群众,尤其是少年儿童的彻底安全,将城市居民暂时疏散到基辅附近地区势在必行……我们恳请大家在暂时疏散期间保持冷静,有条有理,保持纪律。

这份紧急通知的措辞很谨慎:它并没有告诉市民将会被强制离开多久,却有意地误导他们相信,时间不会太长。市民被告知仅带上重要的文件以及足够两三天用的衣服和食物。他们必须关紧窗户,关闭煤气和电闸。市政工人将留下来维护城市的公用事业和基础设施。空无一人的房子会由警察巡逻守卫。一些人担心在离开期间发生意外,只打包带走了最珍贵的随身物品,如舞会礼服、珠宝和刀叉盘碟。也有人把冬装带上了,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列加索夫和其他科学家最终确定了向四号机组废墟内部倾倒的那些物质的复杂配方,其中包括粘土、铅和白云石。他们希望这些能熄灭着火的石墨,冷却炽热的核燃料,阻断放射性核素向大气层的释放。库尔恰托夫研究所的老权威亚历山德罗夫和核物理学家推荐了铅,以及含有碳酸钙和碳酸镁的天然矿物质白云石。因为铅的熔点较低,科学家们认为它会在火焰高温下液化,帮助冷却核燃料,困住从损毁的堆芯中释放出的放射性核素。他们还希望,这些铅能流进反应堆容器的底部,并在那里固化为一层可以阻挡γ辐射的屏障。使用白云石的目的,一是冷却燃料,二是希望它可以在火焰高温下化学分解,释放出二氧化碳,从而令起火的石墨因为缺氧而无法继续燃烧。亚历山德罗夫还推荐使用粘土,它可以封闭反应堆,并帮助吸收放射性核素。

但所有这些物质在核电厂都找不到。尤其是铅,在整个苏联,都属于短缺的原材料之一。然而,这项行动刻不容缓。谢尔比纳下令让飞行员先向反应堆空投终于从罗夫诺核电厂用卡车运来的硼粉,这种中子慢化剂可以防止在剩下的铀中产生新的链式反应。列加索夫已经乘坐一辆装甲运兵车进入反应堆的周边地带,亲自测量中子辐射,他得到的数据显示,废墟中的链式反应现在已经停止。但这位物理学家还是希望能够确保它不会重新开始。

与此同时,谢尔比纳将安托什金将军和两位身为核专家的苏联副部长派到了普里皮亚季河岸边,他们需要在那里亲自动手填充沙袋。列加索夫院士认为,沙子或许可以熄灭火焰,在燃烧的反应堆上方形成一个过滤层,阻住向外逃逸的热粒子和放射性气体。而且这个办法又便宜又不愁供应。普罗岑科为了给城市扩张做好准备,已经在河道中挖掘了好几吨沙子,现在它们就堆在普里皮亚季城河滨咖啡厅旁边的河岸上,离直升机降落的波利西耶旅馆门前广场只有两个街区。一切正好,因为所需数量十分巨大:科学家们估算,反应堆需要被一层至少一米厚的吸收剂覆盖。根据他们的计算,这大约需要5万袋沙子。

河岸边很热,将军和两位西装革履的副部长很快便大汗淋漓。此外,比火辣辣的日头更糟糕的,还有辐射。他们既没戴呼吸面具,也没带辐射计。其中一位副部长向一群核装配专家的管理者求助,这个管理者提出要求,要让他的手下在污染地区工作,必须支付额外的奖金。但即便有他们帮忙,这项任务依然令人不堪重负。两位专家驱车前往附近一个名为友谊的集体农场,找到了一群正在忙着春播的集体农场职工。这些正晒着太阳的农场职工,完全不相信他们听到的关于事故的新闻,也不觉得有必要扑灭燃烧的反应堆,更不认为他们耕作的土壤已经被辐射所毒化。直到农场场长和党支书赶来,反复跟他们解释这场危机,这些农场职工才同意出手帮忙。最后,总共100—150名集体农场职工志愿加入了河岸上的劳动,随后来自基辅民防部队的分遣队也赶来支援。

但谢尔比纳仍然不满意。回到白房子里,他把那些部长和将军逼得更紧,要求他们加快速度,并对核能部门的代表大发雷霆。他咆哮着说,这帮人在炸飞反应堆这件事上挺有天分,填装起沙袋来却蠢得无可救药。

就算谢尔比纳真的知道此时这些人周围的空气中急剧上升的污染水平,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这位委员会主席对待辐射危险的傲慢轻蔑态度,就如同一名骑兵军官纵马穿过炮火连天的战场。委员会中所有的人都以他为榜样:监测身边的放射性似乎成了不明智的做法。在这些部长中,洋溢着一股苏联式的英雄主义精神。

下午3点前后,基辅军区空军部队的副指挥官鲍里斯·涅斯捷罗夫上校,看见目标出现在视野前方。他是一名有着20年驾驶经验的直升机飞行员,曾服役于叙利亚,经受过阿富汗北部山区的战火考验。他开着一架大功率米-8运输直升机从西边飞来,保持在200米的高度,准备在接近四号机组红白条纹通风烟囱时减速。在他身后的货舱中,飞行工程师已经将滑动侧门打开,把安全带扣好在机身上。堆成一堆的10个沙袋,就在他的脚下。

涅斯捷罗夫将速度放慢到100公里每小时,发出指令:“准备空投!”

四号反应堆的废墟快速接近。上校的耳机中被静电干扰噪音充满,驾驶舱温度计骤然从10摄氏度蹿升到65摄氏度,安装在驾驶座椅后背的辐射计顿时爆表。透过脚踏板中间的驾驶舱玻璃,涅斯捷罗夫看见了白色的烟柱和闪耀着红光的反应堆边缘,就如同一座翻腾汹涌的熔炉。

直升机上并没有装备轰炸瞄准器或定位装置。要将沙袋正好投入反应堆坑室,飞行工程师需要用肉眼瞄准,估算出弹道轨迹,一个一个地把沙袋推出舱门。当他在反应堆上方俯身而出时,整个人都会被毒气云包围住,经受着γ波和中子辐射的轰击。除了自己的飞行服,没有其他的保护措施。从下方升起的高温热浪,令涅斯捷罗夫不可能在空中逗留盘旋:如果直升机失掉了向前的冲力,它很可能会被超高温的气流柱困住,螺旋桨的扭矩会灾难性地下降,整架飞机将骤然从空中坠落。

上校将速度减到了60公里每小时。他努力保持直升机稳定,希望飞行工程师能站稳脚步。“放!”他喊道。飞行工程师奋力举起第一个沙袋,投到四号机组上方的空中,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投放完毕!”

涅斯捷罗夫将机身调转向右驶开,准备下一轮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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