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和人聊起自己的父母,都会引得对方的惊讶:为什么自由主义倾向那么明显的母亲,对我的管教却如此严厉,控制欲如此之强,更是在我进入高中后变本加厉,不愿意让我脱离她规划好的路径半分?

我想这个原因主要有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我母亲作为家乡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仍然承载着家族里对她“出人头地”的厚望。她仍然在拼命向她自己父母证明,当年拼死复读两次才考上大学的选择是对的。她不仅自己要在事业上做到最好,也要让自己教出来的女儿做到最好,以免被人在背后嘲笑。小时候我就感觉到,但凡我母亲做得有一点点不好,我的舅舅一家就会在背后看热闹,说:“书读那么多有什么用,挣钱还不是没我们多。”这种家族竞争的压力让我母亲永远只能赢,不能输。

另一方面,她当初因为家里不支持学费,所以只能被迫学师范、学中文,当语文老师。但她自己内心最想学的其实是理科。当年她因为别人说“女生还是学文科好”而选了这条路,便一辈子憎恨这句话,因此对于我学文科是极其反对的,她想证明女生也可以学理科学得很好,正巧我那时数学不差,化学还能竞赛拿奖,令她极其满意。因此拼命地卷,想把我卷进最好的理科班。没料到我在进了之后临门一脚,逼她让我改选文科。她便非常生气,又要我保证大学专业只选财经类,不许选人文社科。

但近年我又逐渐发现,当年她那么激烈地让我必须选理科,后来又逼我必须学财经,或许有另外的因素。我上高中是2016年,那时正是国内的普通人也开始感觉到政治环境变差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会给每一届学生都拉起窗帘来讲六四的语文老师。她每回谈起六四,都充满一种对于自己被父亲锁在家中,没能上街的淡淡失望。初中的时候我最爱读龙应台,她便帮我买了龙应台所有的书,还帮我从淘宝买了被禁的那几本的影印版。后来带我去台湾旅行,又是帮我偷偷买了好几本禁书回来,其中就有龙的《大江大河·一九四九》,和《天安门·中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我买来后发现并不是讲六四的,非常失望,就没看,到现在还没读完)。
(再补充一些,那次是和她们学校里其他老师组团旅行,中途有个老师的孩子拿了法轮功的册子津津有味地看,也没有任何人来禁止,那个老师也说:“看看也好,自己长点鉴别能力!”只是没让他把册子带回中国。)

所以对于我来说,从来都只有被共产党禁的书, 没有家里不许读的书,就算是被共党禁的,有办法,我妈还是会想办法帮我搞到。但2015年后,我母亲可能已经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政治局势变化的迹象,而我那时候已经因为在作文里大谈政治而被老师盯上。而且我还在英语的课堂演讲环节讲敏感政治议题(中越战争),惊呆了老师和同学。老师没和我说什么不准写,也没禁止我聊政治,但转头去和我母亲说了自己的担忧。我不清楚她们具体谈了什么,但能感觉到母亲明显开始对我有了些限制,甚至最后一年,她完全禁止了我看课外书(但我有kindle,偷偷看)。在面临选专业的时候,我母亲划去了所有她觉得不安全的专业,只让我从“会计”“金融”“中文”和“法语”当中挑(是的,她后来又稍微拓宽了一些选项)。在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夜,她拉住我,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到大学里,不可以像以前一样乱讲话了。少谈点政治。”

而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她还是极其鼓励我读政治书籍,并以此为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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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家逢变故,母亲重病。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她到底是怎样想的了。这也成为我得抑郁症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试图想要和母亲争吵、反抗,并指出她对我的一切不正确行为和造成的伤害时,突然失去了沟通的渠道。我的问题再也没有被回答的可能,那些承受的伤害也没有了被宽慰的途径。于是我愤然出走,找别的路径来抹平自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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