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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写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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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爱塞尚。不是锦上添花的爱,是可以失去一切而保留它的爱。陈写:老头子的遗物中只有一本画册,达芬奇。也只有一幅现代画被他裱了挂在墙上,塞尚。陈写:他老老实实坐在皮椅上看塞尚的画,满脸享受,看了好久。与之对比的是看卡拉瓦乔特展,陈写:三十多幅大画,他信步看看就出馆了。

那种对塞尚的执念,来自于哪里?

上世纪二十年代,差不多一百年以前,上海已经准备拥抱现代艺术。原因显而易见:这方口岸向来与外界沟通频繁,经济繁荣、思维活跃。刘海粟,大胆,创办上海美专,首次聘请裸模,被守旧人士登刊大骂,遂自称「艺术叛徒」。林风眠的绘画里隐约有了现代的意思,他的仕女画,即便算不得抽象,一看也知道不是张萱和周昉的后代。

上海美专和杭州艺专,培养了南派艺术的偏好:文艺复兴与现代主义。抽象,灵活,形而上,决不能有沉重之感。青年时代的木心辗转杭沪,深受江南趣味的影响,爱拉斐尔,爱塞尚。

这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对写实主义如此回避甚至看轻。卡拉瓦乔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派,善用强烈的明暗对比来创造戏剧化的瞬间,情感能量过于浓烈。生活中的农民形象被画成圣徒——怪异;朴实不够,圣洁也不够了。库尔贝的狠劲与沉重更胜一筹,厚涂、厚涂,是要用气势把观众整个压倒。

他怎么会喜欢?那样绝对的、倾倒而来的沉郁,简直像极六十年代的国内氛围。

从另一个角度说,木心倾向于克制的风格。这从他的文学就能看出来:他写字相当斟酌,爱惜情感,绝不泼泼洒洒。美要精致,要恰好。

委拉斯贵支,地位比卡拉瓦乔、库尔贝高一点,也就一点。木心认同委拉斯贵支的艺术才能,「但可惜了:仍然不是『艺术』」。委拉斯贵支大半生服务王室,尽管其画作中不乏对下层人民的描绘,最出名的仍旧是为小公主画的《宫娥》。2018 年,我北上央美考试,试卷对委的涉及,也就这一处,《宫娥》。因此木心讲委是「做了一桩事体」。最好的画并非出于内心驱动,而是为了完成订单。他可惜。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现代主义没有在国内发展起来。出于实际的需要,现实主义接管了文艺界。苏联绘画值得学习,我猜,后印象派和表现主义之流,大约等于靡靡之音。林风眠作画的巅峰期,绘画里露出抽象意味;那批作品,木心见过,对老师说:「何不进入纯抽象?」

他们这群敏锐的沪漂者,早已嗅到艺术变化的征兆。

何不进入,因为,六十年代来临了。

木心因此错过了他所热爱的「世界性」绘画的繁荣时期;那时期,他正受牢狱之灾,与狱卒斗智斗勇,挤出笔墨和纸张写六十六万字。林风眠求自保,亲手毁掉那批作品;等到安定下来,林已经无法再造同一种画。

八十年代,艺术家们受不了,弄起八五美术新潮,现代艺术涌入国内;同年,木心离开故国,抵达纽约。他记忆里的抽象派早已过时。后现代主义在纽约兴风作浪,世界疯了。

又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抽象派过时了。从一开始,木心就抱着想象去构建所谓「抽象派」。他脑海里的纯抽象,从未在西方存在过。

如何能够不伤感?难怪他要说:我一生的各个时期都是错的。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在国内,他的绘画趣味是异端;在纽约,他的绘画趣味同样是异端。

他是永远的局外人。

《回首向来萧瑟处 》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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