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见督导前本来已经措好词要再次给她一个明确的信息,告诉她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的强大令我望尘莫及,而我需要正视自己的弱点。结果一开场她就告诉我她再过俩月要去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去了,之后需要休息几个礼拜,想提前通知我。我诧异:髋关节?她说:是啊,久坐的工作设置使髋关节磨损,我走路时一条腿是跛的。我大惊,因为我们一起工作一年半了,我在学校和她办公室的不同场合见过她无数次,从来没注意到她跛过。我问她疼不疼,她说已经习惯了,所以现在也不吃药。当时我的眼泪马上冲进眼眶,告诉她说她竟然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这位督导之前就一直给我一种菩萨般的感觉,每次都是稳稳当当、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从容解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我们之间的对话常常使我在离开她办公室时感觉惭愧:明明我才是受过菩萨戒的释家徒,她则是个不知菩萨为何物的美国妇女,然而她的慈悲心却是我所遇到过的所有人中最为深厚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当我觉得一个个案已经没希望的时候她还是会尽力劝我,把她的话概括为三个词吧:忍(tolerate),等,分析(或者说,试图去理解)。因为她真的慈悲,因为她不舍得在任何一个病人身上抹去获得心灵自由的希望。当时我忽然就明白了,像我的督导和分析师这样功力深厚、成绩卓著的临床工作者,虽然并不曾听闻释教经典所说的内容,却早已经“超凡入圣”,在他们心中,生长着极其坚忍的慈悲心;他们亦有着大海般宽广的心灵境界,万法归宗、万流入海。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内心的痛苦都是他人难以想象的,但也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以其他人难以度量的慈悲胸怀,注视并拥抱起人性最深处的痛苦。实在是太震撼了,语言甚至难以形容这次督导体验带给我的感动。精神分析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大约要用后半生的全部职业生涯去回答。

已经在不同的平台数次推荐过IPA Off the Couch这个播客了,它是我最经常收听的专业领域广播,但许多内容对普通听众也没有门槛。向感兴趣的象友们强烈推荐最近与Nancy McWilliams(她即使在国内也早已大名鼎鼎,无须我赘述)对话的这一期。其中她谈到九岁丧母、青春期又同样因癌症而失去关系亲密的继母,第一任丈夫也因病早逝,后来自己先后两次战胜癌症:分别是乳腺癌和皮肤癌。她谈到如何作为一个生病的分析师而工作并面对死亡议题。其智慧和乐观令我深深感动,是值得叫人敬仰的业界楷模。还透露自己的英文写作是被中学时的拉丁文老师训练出来的,怪不得她的书都清晰好读。她说那个老师也曾教过厄普代克。去年六月参加过麦博士的工作坊并请其在我目为宝典的《Psychoanalytic Diagnosis》一书上签名,她精神矍铄、温煦而洞察的样子令人完全看不出她本人曾经穿越的重重创伤。

ipaoffthecouch.org/2023/12/17/

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为啥每次我跟督导或分析师讨论那些对我来说很困难的(一般是由于患者攻击性很强、有明显的施虐特征)个案时,她们都会积极地出谋划策,绝口不提我也可以不和这样的病人工作的。而当我在课堂上做案例报告时,同学和老师则会一脸着急地对我说类似这样的话:“你干嘛要这么牺牲你自己?!这明明是个以defeat therapist为乐的人啊,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治疗。”昨晚我报告一个最近失败的案例时,课堂里有时涌起笑声,弄得我很疑惑,如此一个艰难的临床过程有什么好笑的吗?后来同学们告诉我:你报告的内容太disturbing了,我们受不了,笑是不由自主的,以缓解身心的不适。老师则满脸担忧地对我说:“J, 这个病人虽已离开了,但我感觉ta还在你的身体里。”当时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了,直到今天还因这句话而毛骨悚然。像我这样倾向于take everything in,尤其是into the body的人,其实是不适于跟这类患者工作的,我也曾为此而承受过沉重的代价。可是最了解我心理和身体状态的分析师和督导,却反而不会教我如何“放手”,每次跟她们谈完之后,都让我觉得我怕了是因为我还不够有共情力、不够有分析性的心灵空间,这实在令人纳闷。但我已经了解了我自己的阈限,在未来的工作中会力求及早识别、及早转介以期“自保”。

又开学了,以分钟来计算我所拥有的一点一滴的时间、与时间赛跑的日子又开始了。去年此时我特开心地说:“爱学习是一种健康的病。”一年后已经知道精神分析训练多么具有挑战性的我想说:爱学习是一种“绝症”😂,而且没有“病入膏肓”的人,要慎重考虑后再决定是否加入精神分析训练这个极其有魅力但也相当于“精神炼狱”的领域;与此相比,需要阅读和学习的浩如烟海的文献都是小事情了。它的“炼狱”之处在于对内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的淬炼,需要忍耐常人所不能忍,并永远试图去理解常理所不能解的情状。我觉得每个候选人在开始训练之初其实都“签署”了一份看不见的誓词:我发誓,永远对心灵保持好奇,对人性保持敬畏,对生活保持热情。

Psychoanalysis On and Off the Couch最新一期的博客太精彩了,回应了好几个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今天如何定义精神分析?这门实践性的学科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目前训练机构的课程安排有哪些需改进之处?Dr. Busch编纂的汇集了学界前沿分析师们文字的新书,我刚刚已买,等不及地想读!

podcasts.apple.com/us/podcast/

非正式地说一下我对密集心理治疗/精神分析的看法,希望能对大家有用。

高强度/频次治疗好在哪儿,真是谁经历过谁就知道。我去年文章(qinyunli.com/2022/06/18/没你不行/)中写到过的"工作的延续性"会比低频率治疗(如:一周一次面谈)高很多,只是诸多好处之一种。从较宏观的角度看,精神分析的目标之一是建立新的、健康的客体关系,以使来访者能用它取代旧的、适应不良的客体关系模式并将一个具有较好功能的客体内化进自身的心灵领域。这个目的在低频治疗中是难以达到的,因为与分析师(亦即良性客体)的接触密度不够。

以我自己为例。表面上看,我花了大量的钱和时间在接受精神分析,但高强度的治疗使我逐渐腾出了许多内心空间,不但对我自己的临床工作大有裨益,还使得我能够兼顾学业、家庭、写作、学外语、学佛等好几头事情而不觉自己过于忙碌。我所获得的巨大受益,实际上是我所投入的时间和金钱所无法衡量的。

那么心理治疗一周几次性价比最高呢?不需考虑价格的话当然是次数越多越好。现在一周工作六天的分析师已经几乎没有了,所以一周4~5次是精神分析的通常设置。假如做不到,那么我推荐一周见分析师2~3次,这样也可以保证有相当的时间可以花在对深入议题、潜意识世界和内心冲突的探索上。

其实在高频治疗这件事上,据前人总结和我的观察,钱和时间都不是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决心。为何这么说呢?因为从事精神分析的人大多对此业有着极其强烈的热情,用我一个老师的话说:“越从事精神分析就越想更多地进行分析性工作而不是提供低频治疗。”因此许多分析师都愿意以低价接收分析性的病人。比如说一周有20小时用来见病人,那我更希望是与五位每周见我4次的来访者工作(这是一种特别理想化的状态,希望将来我有可能做到),而不是每周见二十个咨客各自一小时;因为我希望建立五个非常深入的治疗关系,而不是同时维持二十个浅层关系。而在这五位分析性病人里,我愿意给其中至少两位提供低价——假如他们的经济状况不足以支付我的全额费用的话。再说时间,假如愿意花功夫在心灵探索上,时间不是只要挤就总能有的吗?😅

哪怕真的没法做每周4~5次的精神分析,找精神分析师做每周2~3次的高频治疗也是比一周一次的治疗总性价比高很多的一种选择。因为分析师们所受到的训练在深度和时长以及自我体验的规定上,都远远大于市面上的其他治疗师、咨询师。而且由于接受训练和个人分析都相当昂贵,合格的分析师们是成功地解决过自己的经济问题并且与钱的关系相对健康的一群人。至少我在精分学会接触到的老师、督导和同学们,没有人执着于赚钱😸,大家的愿望都是能有患者来找自己做分析、能有越来越多的人从这门精细的心灵手艺活中获益。

维也纳的Berggasse 19号是弗洛伊德曾居住了47年的房子及其办公地点,由于家具全都随弗洛伊德全家1938年的逃亡而运到伦敦,这里的展览说明鼓励参观者通过照片来想象有家具的样子,只有病人等待室里的原摆设还在。后面两张照片的意义在于:在老弗爷的诊室,我分别于病人的位置和他的座椅所在处留影,希望会有一种与现时代相反的、带有古典主义和理想主义内核的、从容不迫的知识精神注入我的心灵。

偶然听到了IPA Off the Couch的这一期对谈,非常喜欢Karen Maroda所讲的关于分析师的从业动机、工作满足感、病人与分析师共同形成的不可避免的enactment等内容。我要买她的书来读。

ipaoffthecouch.org/2022/07/03/

学校邀请了英国著名分析师Michael Parsons下周来连做三天的讲座和活动。这周也读了他的一篇文章,我现在对他挺感兴趣的,又在网上找到了这个podcast。优秀的分析师绝不会仅仅是一个临床工作者,而一定也懂得文学和艺术。

talksonpsychoanalysis.podb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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