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七十一 

丁卯将信将疑,只是郭淳师父确实身怀绝技,又在水上浸淫多年,说封建迷信是一回事儿,这老人对水利工程有独到见解是真,不由得他不信。
郭得友见他微有疑惑,当下伸指在丁卯掌心中画图示意:“天津卫春秋短,冬夏长,春天物燥多风,夏季酷热多雨,来则就是急雨、暴雨,师父算过,这些年一年有雨水的日子七八十天,九成都在夏季。”
“嗯,夏天的雨水确实多。”丁卯缓缓点头,目光凝聚起来。
郭得友道:“师父说,华北地区北有燕山,西有太行,两山相夹,海气进了内陆久久不散,就在大山屏障中化成暴雨连绵,还不单单是天津卫,晋、冀、鲁、豫,连皖北都受影响。可天津地处九河下游,百年来为了保证漕运方便,生生把分流入海的大河都归总在一起,白河、南运河、北运河、子牙河、永定河、大清河、凤河……都在这汇集入海,这些年河水卷下来的土沉在这里,师父刨了浮土,筛细原土用斗量,十斤以上才是大吉,这里的土最重不过八斤,大部分地方七斤不足。”
丁卯瞪起眼道:“问题很严重?”
郭得友苦笑道:“非常严重。土质细而不松、润而不燥、鲜而不暗是上佳,耐压密实。这里土质黑黄相间,含砂发粘,河道中淤泥堆积,坡度平缓,暴雨成灾时河水极难流到出海口,一旦漫过堤坝,就是大难。”
丁卯吞了口口水:“还、还有多久……”
郭得友道:“这个月必然出事,没多久了。具体哪天不知道,可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我已经叫顾影带着她妈赶紧走了。”
丁卯一颗心跳得怦怦乱响,他纵然聪颖过人,对付天灾却毫无经验,直愣愣地问郭得友:“现在怎么办呢?”
“能保住船厂就是一切。”郭得友道,“胡叔已经救出来了,我手里还有个市政府的大印,可能还够干点儿什么。”
丁卯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眨巴着眼镜看郭得友,嘴里直绊蒜:“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懂?胡叔怎么救出来了?你拿了啥?啥印?”
郭得友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印章来丢给丁卯,丁卯打开一看吓一跳,可不正是天津市政府的大印,沉甸甸冷冰冰半点不假。丁卯惊道:“师哥你哪里弄来的!”
“我接应肖小姐逃嫁,她从她老子屋里偷出来的。靠这个弄了封转监的介绍信把胡叔也弄出来了,刚才肖小姐说来跟你道别,我送胡叔回胡府,这才赶过来见你。”
“你接应肖小姐?!”
“肖克敏那老家伙说你要跟他家小姐成亲,说我长兄为父,听我点头。我当然不肯,他骂我不识抬举,我说我老婆怎能另外娶老婆,他就指着我头上的辫子说我是张勋附逆,该诛灭九族。”
丁卯捻着郭得友头上的辫子,又好气又好笑:“这老货为了筹个罪名,简直是异想天开。可还别说,一时间要挑你的罪过,还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当时他恐吓我的话多得很,听着咱们这帮子人一个都活不了,不说了,总之我那会儿真吓怂了,想我先走,过几天看看风头,再想办法来接应你。后来越想越不对,你跟我说过那肖家姑娘,我去肖家看看她是怎么个情况。”
“你就去找肖小姐了?”
“是啊。当时想着能谈妥就谈,谈不妥我就直接把她弄了走,手上有人,才好跟她老子谈判。”
丁卯哭笑不得,可仔细想想,若不是肖小姐阵前倒戈,这事儿说不定还真就只能按郭得友的主意办,再转念一想,一把扳住郭得友肩头道:“你说你吓怂了?你压根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吧!”
郭得友吱唔两声,丁卯咬牙道:“你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漂子里打滚当散心,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就算肖克敏恐吓你,你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那老货说明来意,你八成想的就是釜底抽薪这一出是不是?”
郭得友道:“真的是吓得我出去躲了几天才想起来的。”
丁卯缓缓地道:“师哥,你在骗我,你这样说话是为什么?你有什么在瞒着我?”
郭得友吞了口唾沫道:“肖小姐挺深明大义的,一看见我就问是不是为你来的。她也不想嫁,但是没办法。我说我能带她逃跑,她就偷了她爹的官印,跟我从天窗跑了,这天窗上来来往往的事儿,我熟。”
“师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尤其是对我。你越是对我要好,有些事情对外越是不能太善良,我……我懂……”丁卯攥着拳头,手指握到青白,一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牙道:“我懂,师哥,我懂。”
“肖小姐偷了大印写封介绍信就去监狱里提胡叔,说转回市里提审。我跟她那家丁假扮成付来勇手下,监狱没怀疑什么,就把胡叔带出来了。胡叔说我们太胡闹,我告诉胡叔马上要有大洪水,胡叔叫我赶紧来帮你。”
“师哥,别说了。四哥的事儿,其实你早都知道吧。”
师兄弟二人各说各话,丁卯终于径直问了出来,郭得友一时无语,丁卯轻轻地又问了一遍:“师哥,四哥的事儿,你是早都知道了吧。”
虽是问话,实则是断言。鱼四明为商会红牌侍卫,其实假扮水匪在海河之上绑架打劫,以换取支援船厂建设的薪资,最后遭致报复中了埋伏,身中数刀死于非命,雨夜拼尽最后一口气跑到义庄与丁卯告别,叫他将自己烧尸扬灰入海,到现在那尸身还在福尔马林中浸泡着没有下葬。
郭得友与鱼四交往密切,这等大事怎能不知。最是可能怕丁卯挂怀阻止,秘而不宣,悄悄行事罢了。郭得友水性好,鱼四在水上纵横来去,水匪名号响亮,说不定里面还有郭得友相助。
郭得友说被肖克敏吓得怂了几天,只怕是偷偷运筹帷幄些什么不能让丁卯知道的事。这么一看,果然是上门策反肖小姐去了。万幸肖小姐早有异心,根本不想跟着亲爹一条船。倘若肖小姐铁了心要嫁,郭得友这一去九死一生,说不定就回不来了。虽是去见个姑娘家,其间凶险不亚于鱼四在水上拦路打劫,那随时是掉脑袋的事儿。难怪是死活不肯对丁卯说!
郭得友沉默片刻,终于承认了:“我知道。”
“四哥的事,你跟着做了?”
“帮过。”
轻飘飘的两个字,里面承载多少不能细细琢磨的话,不能细提,不能细想啊!
丁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止住没说,他什么都不想说。自己当年误以为逆风奔跑即可迎来阳光,却不曾想每一位至亲至爱的人都站在他身后,竭力替他阻挡阴影的吞噬。
他没资格说什么,这世界日益剥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惨酷本质。学了那么多年法医,口口声声说人死了就变成一无所知的无机物,现在却真宁可那些人是轮回转世,投个好胎。世界的真相总与人类的感受背道而驰,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郭得友握着丁卯的手道:“生气了?”
“没有……”丁卯的声音又柔又低,“我在想洪水会造成什么影响,我能做什么。漕运的人都要通知避险,还有他们的家属,家属的朋友,还有那些供货商、上游加工厂……这么算下来,怕是该预警全城居民做准备。这样的力量只有官府才有,可是官府怎么会信这样的预言。只有船厂保下来,城被淹没了,我的船谁来造,造出来又卖给谁。”
郭得友长叹一声,在丁卯头上揉了揉,丁卯停了片刻,嘟囔了一句“睡吧”,便无声无息了。郭得友没敢动,过了几分钟伸手一摸,丁卯果然睡熟了,只是眼睛下面冰冷濡湿的一片,这兔儿在黑暗中静悄悄地不知流了多少泪。
郭得友翻身坐起,将一张薄被覆在丁卯身上,借一点月光仔细打量他稚气已褪的面容,当年柔嫩光亮的面庞依然皎洁,只是这些年辛苦操劳,眼角已经生出细纹,鬓边竟也看得到白发了。
郭得友看了又看,下地到丁卯解剖包里找了把最小最锋锐的刀,一点点替他把鬓边几根白发齐根割断了,烧了烙铁将他常穿的几件衣服熨了一遍,在厨房灶上蒸了一锅丁卯平日喜欢吃的豆沙包,收拾妥当上楼,见丁卯依然熟睡着,俯身在他额上吻了一吻,关上门出来,见天狼星已经沉到地平线上,东方既见鱼肚白。
他舀盆冷水洗洗脸振奋精神,带上院门大踏步离开。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七十 

丁卯顿了一顿,只当这也是个德国姑娘,同样张开双臂与肖小姐紧紧拥抱了一下,只听肖小姐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师哥很幸福。”
丁卯没说话,肖小姐的身体纤细温软,带着陌生的气息,触感十分微妙,肖小姐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洗耳恭听!”
“我本名叫肖兰兰。”肖小姐极快地说下去,“我不用笔名,就用这个名字。以后,你有机会看见杂志报纸上的照片,凡署名肖兰兰的,那就是我的作品,拜托你一定多看两眼,那是我的作品。我一定会让我的名字正式见报,哪怕只有一次。”
丁卯郑重地道:“只要有你作品的,我一定连报纸杂志一起留存!”
“谢谢你……丁卯。”
“那祝你旗开得胜,一路顺风,肖小姐!”
“能不能叫我名字?”
“……祝你一生平安顺利,兰兰。”丁卯心里不知为何十分酸楚,轻拍肖小姐肩背,将她扶起来,肖小姐眼底的光亮更湿润了,她拿起自己的小包,向丁卯微微点头致意,向外走去。她推门的刹那,丁卯叫道:“兰兰!”
肖小姐驻足回头,丁卯深深地道:“你一定要保重,有一天你的作品再拿大奖,我要你的亲笔签名。”
肖小姐开心地笑起来,向丁卯摆摆手道:“好啦,我走啦!”又指指那个信封,“记得看看,再见!”说完便下楼去了。
丁卯站在窗前目送肖小姐轻快的步伐跑出小院,院外果然有一辆洋车等候,拉着肖小姐一径去了。丁卯低头看着手中信封,撕开封口,取出里面一张印刷精美的杂志内页,上面有人物照,也有风景照,翻过来时,整张版面上印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一老一少,一正一侧,一穿西装一穿长袍。
阳光恰从窗户里照入,将画面分做三份。左侧阴影中藏着数千册古老的线装书,一并宽阔书桌,硕大笔海,堂皇的东方式书桌装饰。右侧阴影中坐着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身穿湖缎长袍,戴一副黑框玳瑁镜侧身而坐,气定神闲,手覆在桌上茶杯旁,脸上似笑非笑,略带讥嘲,眉骨甚高,将眼神完全浸没在阴影里,看过去老而弥辣。阳光照透的画面中间,是站立的西装年轻男子,修长、俊美,彬彬有礼,略显羞涩,他望向镜头的双眸黑多白少,亮而纯净,带着求知欲的好奇,唇角还有一抹礼貌微笑。照片右上角印着题目,就叫《天津》,摄影师是来自中国的肖女士。
丁卯看着照片,当年走投入路第一次上肖府谈判的情景历历在目,全都涌上心来。船厂被烧,码头文斗,四处借贷,鱼四为筹钱死于非命,胡婶挺身而出顶住商会,乃至父亲沉于河底,胡叔监内杀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已经过了几辈子。
他在德国留着学,突然就回了国,突然就被逼跳了河,突然就识得了郭得友。开始横眉冷对,渐渐情愫暗生,不知怎的就满心里只有这么个人,想这辈子都该这么过的时候,他却又消失不见。
这一生过得像几年,这几年过得像一梦。梦醒时分,夜空孤孤寂寂,小院冷冷清清,身边看着亲切的,只剩一只小骷髅。丁卯将郭得友的衣服裹得更紧些,手上一侧,忽见那照片左下角用没墨水的笔签了个名“肖兰兰”。字迹娟秀飘逸,灵气十足,颇似肖小姐本人。
丁卯手指在那签名上划过,低声道:“我记住了,你叫肖兰兰。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肖兰兰!”
身后一个声音道:“肖姑娘是个好人,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放心。”
丁卯听见那声音,几乎如中雷击,颤抖的手指捉不住杂志内页,一张纸飘然落地,他机械地转头回顾,看见身后那人,怕是幻觉,拼命眨了几下眼睛又睁开,那人还站在那里,眼大鼻大,身高腿长,一头小辫,咧开大嘴向他笑着,人见黑瘦,牙却越发洁白,不是郭得友是谁!

丁卯把郭得友看了又看,走过去到抽屉里掏出眼镜来戴着再看,看了几遍,伸一根手指在郭得友脸上摸了摸,郭得友道:“摸嘛?抱一下试试。”
丁卯盯着他道:“你有脚吧?不会碎掉吧?”
郭得友道:“你一个法医,难道不是应该问我有没有心跳脉搏吗?”
丁卯道:“我不敢摸,怕亲手给你摸没了,我死都不够后悔的。你自己告诉我你是活的还是死的?”
郭得友没说话,趋前一步将丁卯搂在怀中张口便吻,丁卯愣怔片刻,回吻得更加用力,一双手在郭得友身上上下摸索,两具身子瞬间燃起熊熊热焰,站着便将对方身上衣物撕掳干净,紧抱在一处恨不得连皮肉肌理都化去,将骨头都嵌套在一起才好。
做了一次犹不足,还要再来,非得在彼此的身体里才觉得安全,爱人还在,没有丢。做到后来,丁卯满眼都是眼泪,咬着郭得友肩头含含混混地道:“师哥,你再去哪里都要叫着我,万一我再掉到河里,谁去捞我?”
这兔儿向来强项犟嘴不肯低头,郭得友在床上恶意作弄他时才又哭又叫地求饶,这时节竟软软地示弱求恳,郭得友心中一阵阵酸楚上来,在那双温润薄唇上缠吻片刻道:“我一辈子捞漂子,八字里阴气太重,跟着你,怕伤了你。”
“滚你奶奶个䰖儿的吧。”丁卯一口咬在郭得友唇上,“你他妈玩命肏我时候怎么不怕伤了我?”
“诶哟你个贼兔子……行了,行了我的祖宗,诶哟小祖宗诶,快放了吧,妈呀疼死了!”郭得友一叠声地嚷起来,丁卯变咬为舔,舌尖一下下舔着抚慰郭得友疼痛处。
郭得友柔声道:“小兔儿,师哥那会儿是真怂了。”
“嗯。”丁卯眼看着天花板,头枕双臂,幽幽地叹口气,“我明白。古人云,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层层难上来,不怕穷容易,见钱不动心就难,等有生死威胁的时候都不屈服是最难。”
“肖克敏说胡总管在他手上,船厂也在他手上,甚至你我都在他手上。要弄死了我们,比碾个蚂蚁还容易。我倒无所谓生死,可我怕你的心血全毁,也怕你遭殃。从来是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他权势熏天,一时半会儿的惹不起。我当时就想着出去避一避,让过这锋芒,江湖事江湖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出去待了两天,怎么想都不对。”郭得友扶着丁卯,将额头抵着他额头道:“对不起,我不该丢下你独自应付这么难的局面,师哥错了,真的错了。再怎么难,我都应该跟你站在一起。”
丁卯轻轻地道:“我不怕你走,最怕你被肖克敏弄死了。你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好。”
郭得友道:“我出去两天就明白了,恨得直抽自己嘴巴。想回来找你都没脸,差点投了海河。”
丁卯噗嗤乐了:“一条鱼怎么淹死自己?”
郭得友道:“绑块儿石头就得……我要真是寻死,也得见了你才死,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外面我不甘心。我是,我是见到师父了!”
丁卯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师父?你见到师父了?”
郭得友道:“我简短截说,师父这几年满处转着看天津卫上游水源流域的水土,时不常回天津转转,吃两天家乡饭又出去,有时候也会来看看咱俩,可是不进门,咱们谁都不知道。我在海河边上难受得乱转,可可儿地就碰上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说天津必有大洪水,就在本月爆发,说最迟迟不过下旬去。叫我赶紧回来给你报个信,该预备必须预备起来,这次洪水非同小可,是要命的过儿,能走最好走。”
丁卯蹙眉道:“说不定是师父发现你离家出走特地去找的你。”
郭得友道:“这也保不齐。”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是脸上一红,心想老郭师父神出鬼没,他想回来看看两个小兔崽子有没有好好过活,自然有法子不让他们发现,至于郭师父何时回家,回家时看见这俩人在做什么,彼此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停了片刻,丁卯道:“那洪水有这么严重?”
郭得友道:“师父说海河一带要变泽国,龟兵虾将能乘着浪头一直游进市政府。”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九 

肖小姐拿着电报颠来倒去地看,长睫颤动,嘴角抽搐,似乎百感交集。丁卯诚恳道:“肖小姐,这是丁卯与你相见的第四次,第一次你在书房门口抢拍照片,打扮得和德国留学生无异,可那里的女孩子也没这么喜欢玩相机的。第二次你叫我给你发件东西,我回去就发了,想不到是发去美国。第三次你就口口声声说要联姻,我知道令尊就在门外听着,你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心不得而知,可你长裙下那双球鞋磨损得很,平日里不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也不是那样的摆设小姐。这一次你夤夜上门,想必没有肖秘书长跟着,你肯不肯说真心话我不知道,可我丁卯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我和师哥两个这辈子是不打算分开,没了保护伞,我再想办法,没了我师哥……”丁卯苦笑着仰起脸来,“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十天半月下来,每吸一口气都觉得心里疼,我怕我想拼命活着都撑不下去。”
肖小姐放下电报,轻轻抬起一只手在丁卯小臂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丁卯道:“我知道你也很难,大家族的孩子,有小老百姓家里想不到的难处。”
肖小姐轻轻喟叹一声:“人投胎在哪里,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有时候恨我父亲剥夺了我太多人生乐趣,可他也给了我许多旁人家没有的优厚条件。”
“所以你一度准备把自己卖了去回报他?”丁卯说得毫不客气。
肖小姐轻轻摇头:“我从未做此打算。”她的眼睛眯起来,像是回忆,又像怅惘,“你说得很对,大户人家的孩子,呵。”一声苦笑摆了摆手,“算了!我知道你当初不肯接手商会,也知道你文斗一生门,荒地起船厂。你让我看到大户人家的孩子也有另外一种活法,我……很感谢你,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丁卯看看她:“如果我的经历能给肖小姐带去一点帮助,那真是十分荣幸。可我没做什么值得你这么感谢。”
肖小姐道:“你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感动。”她拿起那两封电报又看了看,轻轻放下,“即使没有你的托付帮助,我也要到美国去了。”
丁卯一怔:“什么?”
“我会去美国,也许……很快就去欧洲。”肖小姐垂着头,一缕头发掉到额前,她用手将头发抿上去,那头发又掉下来,她抿了几次,丁卯道:“我给你拿个梳子?”
肖小姐摇摇头,将发髻上的钗环都去了,抓着那发髻一用力,竟然整个提起,露出齐耳短发,仍如当年丁卯初见她时的模样。
丁卯惊道:“肖小姐!”
肖小姐丢下假发转头道:“你问我为什么要感谢你,还记得你帮我发出的那个包裹吗?”丁卯点点头。
肖小姐道:“我父亲此前也让我在外面读书的,那时候我们只算大户人家,家风还开明。后来时局动荡,他的官反而趁着动荡越做越高,渐渐就想做成官宦人家。官宦人家的小姐,还给请先生教读书,也肯花大钱买相机给我玩,只是再不许我去学校,也不能随便出门了。”低头笑一笑,“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想到我爸爸连我的婚姻都计算在他仕途里,早有这个预兆,早就做了准备。”
“你帮我发的包裹里是我拍的照片。我在家憋闷,当然不能善罢甘休,我买通家丁,让他们从外面给我带新鲜玩意儿、图书杂志,有一次我在一本杂志里发现美国华盛顿州举行摄影大赛的消息,我很动心。不管怎样我要试试。我就把几张照片准备出来,那些家丁不识洋文发不出去,恰好你来了,我就托你发,果然寄到了。”
丁卯赞道:“那可太好了!”
“也获奖了。”
丁卯这下是真心击掌赞叹:“太好了!”
肖小姐脸上难得露出真心笑容:“我也没想到竟然有张照片获了大赛银奖,主办方把获奖的照片单独印了一期杂志发过来,结果被我爸爸发现,杂志没收,把我看管得更严。我只好托富贵又买了一本藏在衣柜里,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家丁,他这些年从我手里得的赏钱够在城外置业了——我每天夜里拿出来杂志偷偷地翻,看着我获奖的那件作品,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庆幸我能抓拍到那么好的画面,能力,运气都齐备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可我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从那之后我总盼着还能举办什么摄影大赛,可欧洲战事愈演愈烈,美国也下场了,咱们的政府迟迟不宣战,我父亲倒是急着把我许配给你。先跟我说了,我不答应。我爸爸说,只要我同意,婚后三年就是我自由的日子,哪怕离婚他也不管。”
丁卯尴尬一笑,肖小姐道:“我整日里睡不着吃不下,掂量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做。我当然渴望自由,可我不想用这么个法子,这是害我,而且也害了你啊!也就是那段日子,我没等来大赛,倒等来一个招聘摄影记者的机会。那杂志给每个获奖者都发了聘书,只要拿着聘书上门就好。富贵趁我父亲没见到时就把聘书偷回来,我一看……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丁卯望着肖小姐道:“你要去做那个美国杂志的摄影记者?”
“我的英文和摄影都可以,你说得对,靠着这两件本事,我是可以在那里立足的。”
“据我所知,华裔在美国立足并不容易,尤其女性。”丁卯蹙眉道,“我导师用尽一切人脉资源才为你寻了一个职位,如果说那家杂志肯聘用华裔女性……恕我直言,那不会是一个吸引人的岗位。”
肖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丁会长,你真的很聪明。”
丁卯道:“一点常识,称不上聪明。我也是真的想知道你应聘的到底是什么岗位。”
肖小姐道:“确实是摄影记者,只不过不在美国本土工作,要去欧洲。”
丁卯笑道:“欧洲正打得热闹,你去那里做什么……”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呼道:“战地记者?你要去做战地记者!”
肖小姐点点头。丁卯急得道:“那是!那是去送死!玩命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到战场上去——”
肖小姐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光线照射还是眼底湿润,不客气地打断了丁卯的惊呼:“我猜你当年和我一样,是绝不愿意受家庭控制,宁可跳河都不回头。你这么向往自由,难道我就不向往?战地记者死亡率高不假,也不至于一个生还的都没有。你为自由拼文斗,建船厂,遭火烧匪患,四处筹钱,不惜卖掉祖宅。我为自由,也可以离家出走,也可以跨越大洋,也可以亲赴战场。不管前路怎么难,你能做,我也能做。丁会长,我是真心佩服你,不过我也不差吧?”
丁卯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他重新打量面前这看起来娇怯怯的年轻姑娘,她拽掉假发,纱衫长裙下,果然还是一双半新不旧白球鞋,随时可以奔跑纵跳。他想不到这单薄娇小的躯体里,也跳着一颗澎湃奔放的心。
他注视肖小姐良久,认认真真地道:“肖小姐,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姑娘,没有之一!”
肖小姐笑起来,丁卯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你爹不抓你吗?”
肖小姐道:“我有一点办法,你不用担心。”说着,从桌上小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来推给丁卯,“门外有车等着我,我先到上海,坐船去美国,再转往欧洲。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会给你写信。”
丁卯立刻拔出笔来,在桌上拿了个本子写地址,他奋笔疾书的空当里,肖小姐静静站在他身旁看着,目光没落在纸上,只在丁卯脸上驻留。待丁卯写完了,肖小姐拿起那本子念了一遍,俏皮地笑道:“好,那我走啦,你多保重。”
丁卯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发空,他虽然和这位肖小姐相处甚少,可就这么几次接触下来,此时此刻却像要失去一个老朋友般难过,说不上是担心她上战场,还是担心她孑然一身漂洋过海去闯天下。虽然这姑娘本来与他也没什么关系,这会儿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轻易放下担心。他赶上前一步,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呐呐地道:“肖小姐,你也多保重。”
肖小姐爽朗一笑:“我们现在应该算朋友了吧?或者说,战友?”
丁卯道:“都是!都是!”
肖小姐微微张开双臂:“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再见了,朋友。”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八 

丁卯另外已送了二百支股票给当年自掏腰包支援他贷款的德华银行舒尔茨行长。德国爆发大战以来,德华银行已经停业整理,原就是多家银行集资开设,这会儿各自撤资,德华银行的员工也无人过问,纷纷散去,只有舒尔茨行长留在原地苦苦支撑,希望还能等来转机。只是出门时西装革履努力维持光鲜,衬衫上补丁摞补丁,渐渐黑咖啡中连方糖都舍不得放了。丁卯这股票实在是雪中送炭,将舒尔茨感动得一塌糊涂。丁卯趁机告诉舒尔茨这股票实乃债券,只要持有五年,船厂将以十倍利润回购,绝无妄言。这债券也可以转让,只需在商会做一登记,舒尔茨人脉仍在,不妨转让给其他各国领事套现。
舒尔茨果然将那股票一半转给法租界领事,一半转给意租界领事。虽说欧洲本土开战打得热火朝天,东方大陆上这些洋人之间该交际交际该来往来往,倒不怎么受本土意识形态影响。大家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聚起来开些舞会喝咖啡,比东方那苦森森的绿茶可口。幸得他出手及时换了现金,再晚一个来月,德国不得不履行《凡尔赛和约》时,此处租界便被中国政府收了回去,现有德国人大批遣返回乡,遣返开始前舒尔茨已一张机票飞往香港去也,后留在香港开了一间私人财务所,生意兴隆,长命百岁。种种善果,竟自当年一闪念间支援一名中国年轻人创业经费起。
分过股票,丁卯对木虹霓道:“我头上顶着商会会长的头衔,总归是容易被人惦记,从今往后,您就是商会的木会长,我即日便昭告上下弟兄,重拜天妃改选会长,哪个不服哪个来接手,到直隶总督府找肖秘书长告白去。”
木虹霓眼神中沉甸甸的,良久才笑了一声:“好,胡婶既然答应你把什么都扛到底,我扛到底就是。”
丁卯道:“我仍是船厂的董事长,但持股仅有百分之十,商会从此也不归我管辖。就是肖小姐硬要嫁,也只能嫁个穷鬼。”
木虹霓微笑道:“你穷了便肯娶她了么?”
丁卯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绝对不娶!”
木虹霓叹口气:“你这孩子为了小郭,是什么都肯豁得出去,偌大个商会和船厂说转手就转手。”
丁卯笑道:“这笔生意并不差呀,舒尔茨把股票卖给法国领事和意大利领事,这两位股东轻易我可请不到,我还给了他们参政议政权,肖克敏要来刮毛扒皮,我看他怎么说服法国人和意大利人。”
木虹霓见他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仍是笑逐言开,心中一阵阵酸楚泛上来,想起已经死去的儿子天明,那孩子也是在码头死扛不屈,被剁得尸身稀烂运回来,连木虹霓都不认得了。她心中酸楚,竟伸臂将丁卯揽过来,叫一声“孩子”,满眼热泪簌簌而下,滴在丁卯头上脸上。
丁卯依偎在胡婶温暖的怀中,将头贴着胡婶胸口,眼圈儿慢慢红了,不知不觉便喊了一声“妈”,木虹霓身子一颤,想也不想便应道:“哎!”
“妈……”丁卯小小声又叫了一次,木虹霓再也忍不住,抱着丁卯放声大哭:“儿啊!我的儿啊!你放心,娘再也不让你受伤,再也不让你遭罪了!你放心,万事有娘在,没人能动你!不过一个商会,娘撑得住!你要找你的小师哥只管去,娘什么都撑得住!”
丁卯反手搂住木虹霓脖颈,也是泪流满面,父亲去世之后他一夜成人,郭得友待他再好,年轻的心里仍是渴求有父母照拂,那种安心感无人能够取代。胡夫人木虹霓一直待他极亲的,当此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勇挑大梁,听她应允接手商会,一颗心当真放下大半,只觉得这妇人便如天妃再世,能渡一切苦厄,自己渐渐变小成了幼童,终于能在这慈母庇护下偷得片刻安闲。

丁卯拜别木虹霓回到义庄时已近凌晨,他精疲力尽,心头犹有热血沸腾,坐在院里,但觉夜间气温降低了些,比白日里潮湿闷热时舒服许多。他白日里奔走不休,汗湿几重,这会儿打了几桶水倒在郭得友留下的大木桶中,脱尽衣服泡入水中长吁一口气,将头靠在木桶边沿小憩。
船厂与商会暂且无虞,但料想肖克敏决不能轻易善罢干休,战况尚未明朗,他胡说八道拖了半个月时间,现在也快用到头了。前途未卜,且走一步看一步。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再无可用之人,也无可用之力了。
丁卯将头埋进水中屏息片刻又抬起,时间紧张,连睡觉都是奢侈,他得赶紧休息,取来毛巾擦干身子,找身郭得友的衣服披着。郭得友的衣服穿着略长,上面还留有熟悉的气味。裹在那身旧衣服里,心里踏实许多,像是师哥还没走远。
他走上楼去推开卧室门,门内书桌前坐着一个盛装丽人,手边放一个小包,便如《聊斋》中的狐女一般,在灯下向着丁卯露出一个笑容。
丁卯吓得倒退两步,差点跌到楼底下去了。那丽人眉眼弯弯,梨涡浅现,正是肖小姐。
丁卯第一个反应是裹紧那衣服,双手颤抖,把扣子都扣上了,战战兢兢地道:“肖、肖小姐,晚、晚上好……”
肖小姐款款起身一笑:“丁会长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丁卯憋不住问,肖小姐道:“来看丁会长与我订婚的诚意。”
丁卯迅速从衣柜里抓出一件衣服给自己又裹一层:“肖小姐,你这样不请自来,还穿得这么复古,很容易让人想起狐狸精自荐枕席什么的……但我不需要啊!”
他走投无路,使出对肖秘书长的无赖法子,肖小姐听后却不气恼,抿嘴一笑:“丁会长,此次前来,有件事想对你挑明。我答应父亲联姻的条件,是婚后三年他肯放我自由。”
丁卯道:“放你自由怎么讲?”
肖小姐道:“自然是漕运商会姓了肖,我就可以解脱。”
丁卯抓抓头发:“你这么坦白,令尊是太有恃无恐了吗?”
肖小姐目光投向别处:“随你怎么想,我只是说了实话。我父亲需要政治经费支撑,你需要官场保护伞,而我需要自由。我们各取所需,就是这场交易的中心意义。当然也会各自付出代价。”
丁卯道:“肖小姐的意思,是一定要陪令尊做完这场交易了?”眼神疑惑,看看肖小姐裙底,“你那双白球鞋呢?”
肖小姐莞尔一笑:“你还记得?”
丁卯耸耸肩道:“实在是印象深刻,看起来随时随地拎起裙子就能跑,而且看肖小姐爬墙越窗的本事,应该跳得也很高。”
肖小姐点头道:“不错。现在出去比一比,说不定我还比丁会长跑得更快些。”
丁卯道:“肖小姐,大家都是坦坦荡荡的人,不妨开诚布公地说,我肯定不会同意这场联姻。既然肖小姐夤夜来访,不会是专程来跟我比赛跑步吧?”
肖小姐侧着头看着丁卯,也不生气,也没什么表情:“丁会长不愿联姻我是知道的,但我们所需要的并没有改变,我父亲要钱,你要保护伞,我要自由,除了联姻,丁会长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呢?”
丁卯道:“肖小姐真心想听?”
肖小姐不置可否地一笑:“丁会长真心有办法?”
丁卯紧裹着衣服,郑重道:“肖小姐,你懂英文,会摄影,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也不知你还会其他什么本领,不过凭这两项,已经可以在国外立足。我前些日子给我留学时的导师拍了电报,如果肖小姐有意可前往美国落脚,他能帮你办下来所有签证,可以联系当地教会学校安排你教书,工资足以保证生活。肖小姐如果只想通过联姻解决离家的自由问题,丁卯一定帮你办到,无需你牺牲个人名誉。”
肖小姐侧头打量丁卯:“你已经给我安排了出国的路?”
丁卯到抽屉里翻出两张电报递给肖小姐,果然是发自大洋彼岸,一封答应丁卯“为此事筹措”,另一封就声明“安排已毕,随时可签。教会小学教职,周薪XX元”,两封电报相距时间不到一周,可见是马不停蹄为此忙碌张罗。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七 

肖小姐想了一下道:“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吗?”
“我穷尽商会所有人力寻找,一点线索都没有。”丁卯一脸绝望,强挺着道:“肖小姐,你出身大家,品貌端庄,无论与哪一处豪门联姻都是桩好亲事,若是三年前识得你,兴许还有下文,但我师哥和我互为彼此性命一部分,失了谁都活不成,要联姻,不如先帮我找我师哥吧。”
肖小姐挑了挑嘴角:“找到了,难道你就能答应联姻。”
丁卯看了肖小姐片刻,缓缓地道:“若你也是真心想联姻,肖小姐。”
肖小姐低头不语,片刻之后,似乎不耐烦般伸脚跺跺地道:“小河神的事再说吧,我累得很,丁会长,此事从长计议,告辞了。”说着提裙起身。
她跺地跺得十分用力,丁卯不由得看了一眼,肖小姐提着裙摆站起身,将那曳地长裙提得离地三四寸高,露出里面一双半新不旧的高帮白球鞋来。丁卯顿时愣住,肖小姐旋即放下长裙飘然而去,门外丫鬟立刻上来扶着她走。
丁卯盯着肖小姐袅袅婷婷步不盈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少顷,肖秘书长重重地踏着步子走进来,向丁卯道:“丁会长,与小女谈过了?”
丁卯双眼迷蒙,神思大半放空,向肖秘书长一点头。肖秘书长道:“听说丁会长以寻找师兄为条件联姻,这事不算难,我即刻下令搜城,只要郭得友还在城内,一时三刻也就找出来了。”
丁卯笑道:“不忙,不忙,我师哥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无妨。只请肖秘书长缓十天半个月再来提亲就是。”
肖秘书长听他说“提亲”二字,知他允了,心下一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道:“丁会长太费心,提亲竟要准备十天半个月,其实大可不必,一切从简就好。”
丁卯半点不客气地道:“肖秘书长多虑了。实话实说,大家都是男人,成亲之后须得对家庭有责任有担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才是正道。”肖秘书长点头称是,丁卯道:“所以有些日子是再也过不得的,少不了成亲之前这些时日得好好享受一番,酒馆赌场的欠账结一结,藏翠楼中的老相好也得容我道个别,以后江湖永绝来往。肖秘书长历来开明,想来不会反对吧。”
他唇角带一点讥嘲笑容,眼睛望着肖秘书长,既似诚恳,又似挑衅,肖秘书长紧盯着这不怕死的小子,一时间竟还真是找不出半点反对理由,连着咳嗽几声,只得挥挥衣袖道:“丁会长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丁卯也哈哈大笑:“肖秘书长一看就是明白人,不用丁卯多说,既是这么着,就约在半月之后。肖秘书长说提亲之事一切从简,丁卯一定照办。”
肖秘书长情知被这小子摆了一道,大局在握不欲与他计较,只得干笑一声:“好,丁会长,实诚爽利,好!”
丁卯笑嘻嘻地道:“要是不好,肖秘书长怎能对我这么青眼有加。以后都是一家人,您就别这么客气了。我自便就好。”说着便向书房壁上扯肖克敏亲笔题的字画,肖秘书长叫道:“丁会长,这是做什么?”
丁卯将那字画扯下来卷着夹在腋窝下,肖克敏目瞪口呆,欲拦阻时,丁卯捋捋头发道:“我不日即将迎娶令爱,请老泰山两幅字画回办公室挂着瞻仰,增我漕运商会的体面。”
肖秘书长蹙眉道:“你说与我,我自然命人取给你,何须你亲自动手。”
丁卯笑道:“哪有亲自动手拿来得方便痛快,多谢秘书长成全!”心想不能亲手揍你老小子几拳,还恶心不着你么?嬉皮笑脸地做了个大揖,夹着那字画一径去了,看得肖秘书长对着墙上那一片空白直咳嗽。他素来对自己字画十分珍惜,见丁卯像缠破布一样把字画拽了走,着实心疼,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好抚掌叹息,心里暗骂这小子太不老实。只听门外家丁一叠声想拦又不敢拦地叫着,出门看时,家丁来报丁会长一路把走廊上的字画都扯走了,说是“我岳父亲准的”,肖克敏心里对自己的得意之作万分不舍,也只能咬牙忍了。
丁卯出门将那堆字画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又跳又踩,统统扔进海河里顺水流,想想肖克敏要拦拦不住的尴尬,些微出了一点心头恶气。

进入七月,天津阴雨连绵,已经数日没见过太阳。海河河水日渐增高,捞尸队每年此时都十分忙碌,今年郭得友不在场,其他队员任务更重。丁卯那船厂地势平缓,紧挨着海河,这几天组织工人做防汛准备,人人忙碌,会长不在厂里,工人们依着日常规定做事,并不耽搁。
丁卯这几日不在商会也不在家中,不知奔走些什么,天天清晨就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义庄虽然无人照顾,木虹霓不放心,叫几名侍卫偷偷守在院里,唯恐丁卯有什么闪失。侍卫回来禀报木总管说会长每天在跑洋人地界,他们跟不进去,会长回去使个大木桶泡澡,药味冲鼻,泡完就回去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继续奔租界。
木虹霓心下揣度,只是不得要领。郭得友依然踪影皆无,北京那边却传来消息,段祺瑞的讨逆军打垮了张勋的辫子军,张勋逃入荷兰使馆避难,小皇帝宝座岌岌可危。木虹霓闻听此讯,便想找丁卯商议,一直到傍晚也没见到人影,正愁不知去哪里找他,丁卯却跑回商会来了。
木虹霓直跟着丁卯进了会长办公室,丁卯满面风尘,取水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请木虹霓在上座坐好,自己向后退几步跪下来,对着木虹霓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木虹霓眯着眼看他,直至丁卯行完大礼,竟是实实在在受了这一拜。丁卯抬起头来,木虹霓道:“少爷,你这样拜我,一定是有大事相求。你放心,我既然不躲不让,你要交下来什么样的担子,老身也都拼命担了。”
丁卯道:“胡婶,我要将船厂变成股份制。”
木虹霓道:“这船厂几乎由你一人创办,现如今要怎么变成股份制。”
丁卯苦笑道:“硬拆硬分硬摊派就是。”
木虹霓道:“这明明是给人发钱,还需要硬来的?”
丁卯道:“现如今船厂是砧板上的肉,肖克敏虎视眈眈只想咬一口,要是肉都贴在我一个人身上,咬死我就被他独吞。要是分与众人,他吞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说着咬牙一笑,“我宁如盘古将身化为江河田土、草木雨泽,滋养供奉万物生长,也不想这些心血白白掉在一个人口里撑死了他。”
木虹霓直觉的心口一阵子热气向上直窜,握着丁卯的手道:“孩子,难为你了,太难为你了!”
丁卯道:“也没什么,本来建这船厂是为大家都有口饭吃,现在分了股份制,我要人人有份,故此人人有责,从今往后这些人才当真是和我船厂同呼吸共命运,每一个人都牢牢系在这条船上,倘若有人对这船不利,那就是与所有人为敌。”又笑道,“要说难,还真是这些日子难,和一生门拼文斗和这会儿比起来,捅自己几个刀子算什么,何况那会儿还能作弊呢。”
当下翻出账本,与木虹霓一一看过,按每股100块银元计,将船厂资产折算了,丁卯与木虹霓每人各领百分之十的股份,第二层分与工程人员,第三层分与商会侍卫、各层管事,第四层分给工头及底层头目,第五层分给众工人。丁卯这主意打定,将资产利润切得极碎,唯恐肖克敏之外另有人盘算船厂,索性做到绝处,便是他与木虹霓加起来也仅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另按股份分发多少,每100股推举一名“商董”,商董们再推举一名“总董”,所有董事参与船厂的领导决策。此时非比寻常,那钱不是从下而上筹集,竟是由上至下派发,第一期董事自然是丁卯与木虹霓两人商量了指派的,如总工程师汉斯、设计师葛兰德等人尽皆在案。又按招商局的体系设计了一套财务管理系统,资产负债、损益计算尽皆成表,预计年年公开见报,非如此,难保船厂平安。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六 

木虹霓道:“那么我遣两个丫鬟家丁来,你天天忙得不堪了,哪里还有精力做繁杂家务。”丁卯喝掉碗中最后一口粥道:“我不想这里有外人在。”看木虹霓已经吃好,便起身收拾碗筷。木虹霓取布来擦桌子,问丁卯:“你怎么打算?”
“总归是要找到我师哥。别的,容我想想。”
丁卯这么说的时候,薄唇紧抿,眼神惘然,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彻底放空。

十余天后,旧历五月十三这一日,张勋郑重穿起纱袍马褂,戴起红顶花翎,率康有为、张镇芳等人进紫禁城去跪请溥仪重新登基,一出轰轰烈烈的复辟大戏就此拉开。十一岁的宣统帝在成年臣子的安排下,一天发了八道上谕,改号易旗,恢复清廷政府编制,广为封官授爵,还给大总统黎元洪封了个一等公。北京城内一夜之间钻出无数留着长辫的兵丁接管了京城治安,挨家挨户要求挂龙旗,穿马褂,四九城内一阵喧闹,各种遗老遗少有旧衣的穿旧衣,没旧衣的买寿衣,黄纸上胡乱画条龙形,蛇样也有,带鱼样也有,没辫子的赶紧把老婆头发剪了,盘在自己头上洋洋得意上街逛。
闻听张勋复辟,全国顿时哗然。直隶省长朱家宝和吉林督军孟恩远公开响应,朱家宝荣升民政部尚书,只觉得幸甚至哉,立即命天津全城悬挂龙旗,自家大堂上设起香案,遥望京师谢恩,三拜九叩,累得腰酸腿疼爬不起来。
经逢此乱,黎元洪愤而通电全国澄清复辟一事绝非自己所支持,次日,黎元洪秘密签署总统令重新任命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勉其讨伐复辟,并特任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务。段祺瑞旋即在天津组织“讨逆军”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以段芝贵、曹锟分任东、西路总司令,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于天津马厂誓师,声讨共和逆贼张勋。
一切都在按照肖秘书长的预言进行。他不是预言,他只是说出了剧本。讨逆军慷慨进发,辫军节节败退,这厢直隶省长朱家宝被讨逆军逼出督军衙门,尚书没做成,省长也丢了。肖克敏暂且入驻直隶总督府,仍是接任秘书长一职,即将走马上任之际,丁卯孑然一身来肖府敲门,一身西装,脸颊瘦削,下颏一片铁青颜色,看起来颇为憔悴,只是强打精神。
肖秘书长还是在后院书房见客,丁卯寒暄两句,恭喜肖秘书长升官,即刻道明来意:“肖秘书长,前几日您与我所说的两件事,我已经想明白了,前一件就按您的意思办,后一件,恕晚辈多心,毕竟婚姻非儿戏,仍是想问问令爱意见。”
肖秘书长抚掌大笑:“我女儿与我同心进退,为父的已经允诺,她怎有二话。丁会长多虑了。”
丁卯道:“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点不虚,不过婚约嫁娶之后,日子是我两人过,大清朝亡了,复辟的张勋也要亡,民国新风渐尚,我想听令爱亲口允了,这才心里踏实。”
肖秘书长眨眨眼:“如此也好。”便命家丁,“说漕运商会丁会长到,请小姐到书房相见。”
家丁快步去了,丁卯道:“届时可否请肖秘书长略作回避?”
肖秘书长笑道:“小女尚在闺阁,丁会长乃青年男子,如此相见叫为父的回避,不合适吧。”
丁卯道:“肖秘书长怕令爱不肯么?”
肖秘书长颔首微笑:“自然不是,想来丁会长光风霁月,是个知礼守节的正人君子,既然有所要求,肖某索性就成全了你。喝茶,喝茶,哈哈哈哈。”
两人随口聊些时局,肖秘书长仍是力挺段祺瑞不倒,丁卯点头相和,两盏茶时分,门外传来丫鬟莺莺呖呖的禀报声:“老爷,小姐到了。”
门帘一挑,丫鬟扶着一位丽人迈步进来,丁卯定睛一看,肖小姐便还是那个肖小姐,今日却薄施粉黛,头发长了许多,盘个发髻,戴得满头珠翠,淡紫色纱衫错错落落绣着银菊,月白百褶曳地长裙,隔着纱衫犹见腕上五六个细细的金镯子。看得丁卯倒吸一口凉气,起身行礼:“肖小姐好。”
肖小姐也盈盈万福:“丁会长好。”声音细嫩,十分悦耳。
肖秘书长轻咳一声:“女儿,与丁会长好生说话,我去去便来。”说着带丫鬟出门走了。
丁卯请肖小姐上座,肖小姐提着裙摆款款坐在圈椅上,眼观鼻鼻观心,头上金钗流苏都不乱颤半分,丁卯见了她这样,满心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见外面无人,不管怎样也要抓紧时间,起身向肖小姐深深鞠了一躬,肖小姐微微侧身避开这礼,轻声道:“丁会长,折煞小女子了。”
丁卯道:“肖小姐,丁卯接下来的话多有得罪,望肖小姐大人大量不要挂怀。”
肖小姐没说话,一双清水眼微抬扫一遍丁卯又垂下去,丁卯道:“肖秘书长命你我成亲,肖小姐知道吧。”
肖小姐款款地道:“这等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我未嫁从父,自然听凭老父安排。”
丁卯道:“肖小姐,你我只见过两面,彼此没有半点了解,这么着嫁娶了,怎能保证婚后幸福。肖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肖小姐道:“我自然明白。”抬手将一点鬓角碎发抿到耳后去,“昭君出塞,西子入吴,也都是一样的嫁娶了,小女子比不得这些美人流芳千古,不过自己在做什么,也是知道的。”
丁卯道:“我全部身家押在船厂,连佣人都请不起,你要是嫁过来,整日里操持家务,说不定一辈子摸不到相机了!”
肖小姐眉毛都不动一下:“我现在已经摸不到相机了。待到你我结为秦晋之好,过三年两载的生下孩儿,或许有机会叫他学着玩玩。”
丁卯道:“肖小姐真会开玩笑。”
肖小姐平静地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丁卯紧盯着肖小姐,肖小姐稳稳地侧坐在那里,举止言谈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说不出的奇怪。丁卯蹙眉道:“肖小姐,你懂英文,会摄影,开朗大方,完完全全是个洋化留学生,绝不是老派女人,为何婚姻大事三从四德起来?”
肖小姐古里古怪地瞥了丁卯一眼,丁卯道:“大清朝亡了这些年,现在是张勋复辟,令尊都说此人必然失败,历史不该倒回去。我当年从德国留学回来,起初不肯继承漕运商会,逼急了逃过家投过河,再后来决心接手商会,明亏暗亏吃了无数,总算建成船厂。不是船厂有多好,只是不转型漕运商会便维持不下去,能不能盈利,有没有未来,完全不清楚,肖小姐,你真要上这条船吗?”
肖小姐道:“家父现在官运亨通,只缺得力助手,他对丁会长青睐有加,现在有好风频借力,正好送丁会长的船厂平步青云,这是件双赢的事,有何不妥。”
丁卯道:“这个年月,皇帝做三天都被人轰下来,谁敢保证自己一路顺风?”
肖小姐抿嘴一笑:“既是这么着,就更要携手合作,在官言官,在商言商,通力合作,才能走得更稳更好。”
丁卯叹口气,肖小姐回话果然如肖秘书长翻版滴水不漏,正面规劝只怕无望,想想已经寻了十几天郭得友都音信皆无,但愿没遭了什么不测,当是时无可奈何,只得背水一战,咬咬牙向肖小姐道:“肖小姐有心做西子昭君,我却无力迎娶,请肖小姐恕罪!”
肖小姐淡淡地道:“丁会长,你我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迎娶。这桩婚事你我心知肚明,不过是张合同,条件谈妥便好,你且说说哪一条不适宜?”
丁卯道:“不是肖小姐不适宜,是我心里有人。”
肖小姐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这时局动荡不堪,平常百姓命如蝼蚁,吃饭都不容易,谁还顾得上一颗心?”
丁卯道:“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当年是我师哥把我从河里救回来,再没分开过。这些年我两人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名为兄弟,实是夫妻。无论与谁联姻,都无异于停妻另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算是签合同,肖小姐,也得是有资格的人来跟你签吧。”
他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肖小姐听了这话,似乎并无什么反应,只眉毛轻轻一挑道:“小河神?”
“令尊十余日之前对我师哥提出要我迎娶你,逼他离家出走,到现在音信全无。他要是有了不测,我无法安心独活,更不要说联姻。”丁卯声音不大,神色凝重,绝非玩笑。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五 

“师哥想成亲我懂,也不能见人就琢磨这个……连男的女的你都不计较了?”
“再说我真的不计较了!”
………………
往昔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只是那活生生暖融融的人遍寻不着。丁卯站在院中,只见着四方的天空依然翠蓝透亮,那蓝却犹如寒冰一般笼罩在他头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自己的人生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雪泥鸿爪,待到雪化泥干,便是一场大梦醒来迟。梦里的事,除了可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郭得友就像他当年突然出现般突然消失了。

丁卯一步步倒退着,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愣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又不得不相信。甚至于正是建立在他对郭得友的了解上,才相信这件事确确实实就是郭得友自己做的。字是他写的,钱是他收了又放下的。他久经江湖,知道什么该做而必做,什么该做而不必做,什么不该做而必做,什么不该做也不必做。庙堂有庙堂的法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太多,他一路护着自己走来,把那些暗处的琐事都遮掩了去,就像鱼四那样,永远留给他的都是好,对,没错!别急!太阳光真足!
而他们转过身扛住的那个世界,丁卯从来都没见过。
丁卯用手捂着脸长长抽气,喉咙里像塞了块浸冷水的棉花,又胀又堵又憋屈,他想哭,想吼叫,想抓着郭得友叫他站住,他也曾文斗过一生门,怒闯过鸦片馆,漂洋过海请了洋人买了机器回来凭空开荒造出个船厂,打跑了烧厂的流氓,干掉了拦路的豺狼,他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没什么是他丁卯扛不住的。
可是,可是师哥你要在我身旁啊!
丁卯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他听见有裙角窸窣声音,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头顶,扶起他的脸,递过来一碗乌鸡枸杞黄芪汤。胡夫人温言道:“好孩子,有什么事,喝了汤再说。”
丁卯哽咽着叫了声“胡婶”,接过汤来凑到嘴边却张不开口,胡夫人道:“我已经打发漕运的人全都出动去寻小河神,只要这人还在天津卫,多半是能找出来的。”
丁卯道:“胡婶,你知道我师哥不见了?”
“你在院子里这么拼命喊,都知道了。”胡夫人忧伤地看着他,“到底是怎样,你且说说。说了,也许还有办法。”
“我……”丁卯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胡夫人一双琥珀般澄净的眸子看着他,伸手接过汤碗,取了勺子一勺一勺喂给丁卯喝,丁卯自幼没了母亲,胡夫人待他这般温柔体贴,心中着实感动。就着胡夫人的手喝了多半碗汤,神思略为安宁了些,他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终于下决心道:“胡婶,这事说来话长,我从德意志回国时,原本是不肯接手商会,我爹软禁了我,我跳窗逃跑,四哥追我时,我投了河,是郭得友把我救出来的。”
当下原原本本将两人如何不打不相识等事都一一说了,说起如何为查明父亲死因投入郭淳门下,如何在查案过程中得知商会弊病良多,内里腐朽,如何努力经营船厂以图将商会上下洗白,期间为了斗垮一生门,被迫投靠肖秘书长麾下,现如今船厂盈利,肖秘书长上门索取回报还则罢了,竟坚持要将女儿嫁他。只是丁卯并不愿按他所说行事。那肖秘书长心细如发,早把种种退路给丁卯封死,特别是提到还在蹲监狱的胡海江和在家中留守的郭得友,威胁之意呼之欲出。丁卯说婚约之事必须向师哥请示,肖秘书长说郭得友已经收过聘礼。他回义庄看时,郭得友留下一张便笺,留了那五千大洋分文未动,只带着自己当年送他的座钟走了。
胡夫人蹙眉听着,并不打断丁卯叙述,待丁卯讲完,胡夫人道:“若没有船厂这件事,那肖小姐你也见过的,凭条件说配你绝不失漕运身份,单说嫁娶,你可愿意?”
丁卯脸上微红,斩钉截铁地摇头,胡夫人道:“你年已二十有五,这般条件的女子你都不肯,想必是早有意中人了。感情事勉强不来,你这几天赶紧将你意中人娶过门,要媒人彩礼我这就准备,保管体面漂亮,这件事上叫肖家死了心。之后我们该上贡便上贡,大不了除了糊口钱统统给他,官场风云变幻的,比海河水里漩涡还多,今日姓肖的拿着你,明日他自己被人拿了,我们便解脱了。”
丁卯道:“……胡婶……”
胡夫人看他一眼,丁卯低着头,先是脸红,渐渐地连眼圈都红了,抬头向胡夫人又叫了一声“胡婶”,声音委屈得要哭。
胡夫人伸手握着他手安慰,丁卯道:“我师哥要是不能安安全全地回来,我就什么都不要了。”这话说得虽轻,语意却万般坚决。
这话答得与胡夫人说的话毫无关系,木虹霓一怔,只觉得丁卯的手在自己手中微微发抖,她到底是心思敏捷,将丁卯与郭得友这些年情状前后略一推想,已知就里,禁不住叹口气道:“这傻孩子!这傻孩子!”也不知是说郭得友还是说丁卯。她站起身在院子里踱步,踱了半圈道:“那肖克敏要傍着段祺瑞,又怕段祺瑞也不牢靠,时局变幻莫测,你船厂实业稳定,这强行联姻,是进可在官场追名逐利,退可做一方商业巨擘,如意算盘爆响,活生生藤蔓一样缠在你的船厂上吸血。你胡叔叔和小郭就是他手里的棋,反过来我们也是他威胁你胡叔叔和小郭的棋。海江他人在监狱无处可去,小郭多半是被威胁了什么,要保你平安,这才留下字条出行避难。”
丁卯怔怔地道:“我师哥身子骨寒凉得很,离了家又没带木桶,他去哪里拿药汤泡澡?”
木虹霓也没听他说,只是仰头琢磨,自言自语地道:“肖克敏要钱你自然会给,他定要嫁女给你是何用意?你与肖小姐结为夫妻,既无子嗣,又无旁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正房夫人便该顺理成章继承一切。”一拍巴掌,眼睛猛然瞪大,“到那时向肖家过继一房子侄,这偌大个商会和船厂,自然而然就落在肖家手中,也就是落在他肖克敏手上。他……他一个政客,是要认真经营这些生意?”说着又有些犹疑。
丁卯道:“他今日提了,段祺瑞与日本人合作开银行,要贷款给船厂让我扩建。”
提到日本贷款,木虹霓与丁卯对视一眼,两人都瞬间明了,这船厂不过是肖克敏吸金之处,只要船厂有了他的人,贷款出来只怕能购买材料投入生产的部分十不存一,大头都将落在肖秘书长钱包中,届时可就不是进可追逐仕途退可经营船厂,怀揣现金那是随时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丁卯的船厂却将面临负债累累的惨状,即刻崩盘也未可知,承担法律责任的却是丁卯。
这等凶险,丁卯当是时并未理会得,只不过要别离师哥另娶这事无论如何做不到。然而肖克敏来势汹汹,若是联姻,将来是个死,若不联姻,似乎眼下就是个死。丁卯道:“不管怎样,我得找到我师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没有船厂我都不能娶肖小姐,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对我师哥更不公平。”
木虹霓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得叹口气:“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呐!”
丁卯不说话了,他站起来去厨房找吃的,只见头天郭得友蒸的一笸箩杂合面馒头还在灶台上放着,自己当时一个个给馒头顶上点的小枣。一锅蒸了十六个馒头,俩人现吃了四个,这会儿笸箩里还有六个。郭得友背走一半,给丁卯剩了一半。看到师哥还记得带干粮上路,丁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又觉得心酸。郭得友没带钱,两人也实在是没什么钱。当下热了馒头,动手烧起面粥,用黄瓜辣椒丝拌了个小菜,就在树下与木虹霓简单吃了一口。木虹霓见他日常劳作吃苦已惯,张罗饭食动作仍是笨拙,想必日常多是郭得友操持家务照顾这少爷,心中不忍,便道:“这些日子,你到胡婶家里住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人照应。”
丁卯摇摇头:“我师哥回来见不到人怎么办。”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四 

他挺直身子看一眼丁卯,丁卯脸色苍白,手指不自觉卷着衣角,显然空前紧张。肖秘书长沉吟着道:“丁会长,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我打交道已久,我对丁会长十分欣赏,有心交你这个朋友,就不知丁会长肯不肯赏脸。”
这话说得可严重了,丁卯额上出汗出得挡也挡不住,颤声道:“肖秘书长言重了,我、我们商会能得肖秘书长支持,那是三生有幸,修来的福气,肖秘书长这么说真是折煞晚辈。”
肖秘书长点头道:“那就好。”向前探身,拍拍丁卯手背,丁卯被他拍得瞬间坐个笔直,瞪大眼睛望着肖秘书长,肖秘书长道:“我此次前来说这两件事,也可说是一件事。段总理重返北京指日可待,我肖某仕途飞黄腾达也近在眼前,丁会长当年承诺与我资金支持,现如今也不要丁会长专门拿出钱来供养天津政府,我反而派下订单给你,丁会长只需让船厂正常运转,躺着拿钱的日子就在眼前。你与我女儿结下姻缘,你的船厂、商会,于公于私我肖某都必然当做自家生意多加照顾,你好便是我女儿好,我女儿好也便是你好,便是你商会船厂上上下下千万人的好。”说着莞尔一笑,“小女过门,陪嫁便是你丁家当年押给我的宅子,完璧归赵,当年抵给你那三万大洋也权当我这个做爸爸的一点心意。丁会长,这是进一步双喜临门,退一步万丈深渊的事儿,你可想清楚了?”
丁卯明白肖秘书长这话隐含的威胁之意,也深知此人手段,一生门把漕运商会害得狼狈不堪,他诛杀一生门不过转瞬间。自古以来穷莫与富斗,富莫与官争,这人位高权重,又握有兵权,且傍着段祺瑞,完完全全是个开罪不起的人物。若是自己孤身一人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大不了一张机票飞向地球另一端便罢,可现在自己身上捆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又怎能一走了之。
肖秘书长那话说得清楚,一旦两家联姻,这生意自然也就是肖家的了,自己心血瞬间便被人所掠夺,再苦再累不过是个台前的总经理,肖秘书长才是真正的幕后获益人。倘若真到那一步,只要能维持着下面这些嘴不饿着,船厂商会还能正常运转,自己牺牲了也罢,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可还有一桩,他如何舍得郭得友也牺牲在里面!
那是几度救他于死亡线上的恩人,是陪他奔走查案不惜多次涉险的师哥,是他孤苦无依时开导安慰他、始终站在他身边的朋友,是他失去一切亲人之后相依为命两情相悦的爱侣,他的生命里怎能没有这个人!
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那个人,怎能就换做一个只见过两面的肖家小姐!
丁卯定定神,对,这件事得跟郭得友说,那家伙痞笑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江湖主意掏出来,就能化解了这些烦恼去。他会有办法的,郭得友一定会有办法的!
想起郭得友,丁卯一时间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咳嗽一声道:“肖秘书长主动要玉成我与令爱之间的亲事,确实是意外之喜,丁卯承蒙错爱,一时间有些高兴得糊涂了。”
肖秘书长微微扬眉看着他,丁卯拱手道:“肖秘书长,我虽堂上已无严慈,但师门中还有师哥主事,长兄如父,这等婚姻大事没有他点头,我不敢私自做主。”心想先拖一步是一步,回去叫郭得友那帮子江湖朋友想想辙,说不定就有救了。
肖秘书长颔首赞许:“丁会长所言极是,师门尊严须与家中礼节同等甚至更高,这样尊敬师哥,兄友弟恭,令人赞叹。”
丁卯笑道:“那待我回去禀过师哥,再与肖秘书长商量。”
肖秘书长道:“此事不消丁会长劳神。”丁卯一怔,肖秘书长道:“肖某做事讲究分寸,征询丁会长意见之前,那是必然将该征询的人都征询遍了,才来找丁会长。监狱中的胡海江我已亲自见过,叮嘱那些警察多加照顾。至于你师哥么,”微微一笑,抖了抖衣襟,丁卯紧盯着肖秘书长双眼,肖秘书长道:“我自然也是见过了才来的。昨日丁会长在胡总管家中留宿,今日直接到商会议事,还没来得及回义庄看你师哥吧?”
丁卯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立,险些带倒了杯子,盯着肖秘书长道:“你、你见过我师哥?”
肖秘书长坐得安稳,唇边带着一点笑意:“若是有人反对,我怎会贸然上门提亲?肖某做事非常讲究礼节分寸,哪能让丁会长难做。”
丁卯不可置信地望着肖秘书长,嘴唇颤抖,足足十几秒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摇头,肖秘书长道:“丁会长不要激动,令师兄深明大义,处处为师弟前途打算,可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五千大洋的订亲礼都替你收了。”
丁卯叫道:“怎么会!”
肖秘书长微微喟叹一声:“你不信,尽可当面问他。我肖某岂有拿这个骗你的道理。”看看丁卯,咳嗽一声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肖某告辞,丁会长考虑清楚,尽管来找我。不过最好是快些,我等得起,时势等不起啊。”说着也不待丁卯相送,站起来向丁卯微一点头,径直去了。
丁卯坐着大口喘气,太阳穴嗡嗡直响,他灌了一大口冷茶,在嘴里咀嚼着冷涩的茶叶醒神,心里不住叫道,不会的!不会的!
师哥怎会为五千大洋出卖了两人这些年的情深意重!绝不可能!想到郭得友的为人,丁卯略微踏实了些,可他想到肖秘书长说的那句话,“令师兄深明大义,处处为师弟前途打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听着就可怕得紧了。他心里推断本是望郭得友能有主意解决这难题,听肖秘书长的意思,不知给郭得友说了些什么,竟然劝动了他。
要是他出了连郭得友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呢!
丁卯发出一声惨叫,跳起来撞开房门,跌跌撞撞冲下楼去,恰逢木虹霓带着众人参观完新船,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回来,正准备向丁会长禀报,却见丁卯心急火燎一步三个台阶从楼上蹿跳下来,连滚带爬地扑进汽车,咣当一声摔上车门,那车子发出尖锐怪叫,向前跳了几跳,箭一般扑出去了,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丁卯一脚接一脚狠踩油门,一颗心空荡荡的像穿透十二月的北风,又像塞满了无数沉甸甸的铜豆子滚来滚去,撞得叮当乱响,心中无一处不痛。平日里开车至少一刻钟的路程,他不过七八分钟便闯了回去。
丁卯一脚刹车停在家门口,车也不熄火,车门也不关,撞开义庄大门就高声呼喊:“师哥!师哥!郭得友!师哥!”
义庄内静悄悄的并无人回应,只有丁卯呼叫的回声在不断回荡。
师……哥……哥……哥……哥……
郭得友……友……友……友……友……
哥……哥……哥……哥……哥……
丁卯叫着叫着,不知为何一股热泪夺眶而出,他狠狠一把擦干了,挨间屋子寻过去。在他们的卧室中,小骷髅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隆起老高,丁卯走近揭开被子,只见小骷髅左臂骨放在胸口按着一张纸,右臂骨搂着个巨大的盒子。丁卯拿起那张纸,纸上酣畅淋漓的涂着两个字“保重”,下面署名郭得友,除此之外再无一字。丁卯打开那盒子,里面装满一封一封的银元,丁卯这些年在船厂财务上见惯这二百一包的封法,颤抖着手指拨弄几下,恰好是二十五封,与肖秘书长所说半点不差。再看卧室中,少了那罐糖渍橄榄,他又到郭得友此前自己单住的房间去寻,衣柜里缺了几件师哥日常穿的衣服,桌上不知为何有几分光秃秃,丁卯想了又想,原来是当年他强行住进来时送给郭得友的那架座钟不见了。
“……师傅都是我师傅了,你怎么不是我师哥啊。师哥平日里懒散怠慢,这德国产的自鸣钟最是准时不过,送给师哥……”
“小兔子,你给我送钟???”
“共勉!你我共勉!师哥您听我说!哇我真的是好意——”
“不对啊,还缺东西!良田千顷十里红妆,你那些什么拢子匣、胭脂盒、彩缎被面鸳鸯枕、金银首饰、红漆马桶、压箱底的春宫图都在哪儿……你小兔崽子自己都把自己嫁过来了,装什么糊涂!就你丁家的财力,这个嫁妆还太菲薄了吧?包着双喜字的房产田契呢?至不济带两条商船过来也行啊!哦弄几张床屉就上门,还给我送钟,小心我再卷你一顿!”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三 

丁卯乖乖应道:“晚辈愚钝,请肖秘书长明示。”心想官场上这帮子大爷一个个装神弄鬼,有话不直着说,须得绕三四个弯子才能吐露真意,话题刚开始,弯子还是九曲黄河刚出谷,且看不见尽头呢,与其硬着头皮猜,还是直接缴械认输吧。这当口当真觉得生意人好做:这笔买卖你三我七,或是你六我四,各画底线,径直谈判,谈不拢就换合作对象,哪有官场上这些艰难生涩,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是要猜的。
肖秘书长微微一笑道:“张勋这人蓄发不剃,率一支军队,精兵猛将上上下下也都蓄发不剃,民间早有名号’辫军’’辫帅’,你猜他心里可装着民国政府么?久踞徐州,向着北京虎视眈眈,说靠面子调停纷争,可是率军前来,你猜他眼里可有黎大总统和段总理么?”
丁卯道:“看起来还是很惦记前朝君主。”
肖秘书长道:“不错。他此次前来,绝非调停政府与众议院之纷争,乃是要见机行事,重建清代朝廷,扶持废帝登基!”
丁卯眨了半天眼,只好笑着点头,肖秘书长道:“张勋张绍轩痛恨共和,心系前朝,这等遗老遗少着实不少,黎总统继任不久,不知厉害,段总理已然两造共和,于我泱泱大国上下百姓谋利实多,今日张勋入京,心怀叵测,段总理早有警觉,已假意命各省督军签字拥护,实则运筹帷幄,必将此逆贼一网打尽,申饬将帅。须知政府心怀慈悲,对这些遗老遗少网开一面,不动则已,动则击其七寸,断其腰腹,必令其挂在青史背后受万世唾骂,以儆效尤。”
丁卯保持微笑,面皮僵硬地赞了个“好”,也不知该说什么,肖秘书长见他并不清醒,咳嗽一声道:“丁会长,我此次前来,有两个要求对你讲。”
丁卯一凛,心想这弯子终于绕回来了,当下微微躬身:“肖秘书长请赐教。”
“张勋复辟不足为患,然我北洋政府若要昌盛,军务乃是根本。丁会长的船厂头角初现,前途远大,我代表天津市政府助你一臂之力,向你下一张订单:一年之内造千吨级战船四艘,五百吨级炮艇六艘,越快越好。”
丁卯愕然道:“我这是民用船厂,并没有懂造战船的工程师。而且船厂初建,人力和地方都有限,这一年时间,别说战船炮艇,就是民用商船货船也造不出十艘啊。”
肖秘书长道:“自古书生投笔从戎都是美谈,你将这民用船厂改作兵船厂,更突显爱国情怀。何况谋事在人,这船厂从无到有也不过三年时间,又多逢坎坷,依然是如期完工,出品质量又好。你拿出这等气力造战船,我不信就造不成,何况现在政府与你支持,你怕什么?”
丁卯打了个磕巴:“政、政府支持?”
“我代表天津政府给你下订单还不是支持?”肖秘书长不满地看一眼这不上道的小子,“你要扩充船厂,再进设备都好说,如今段总理正调兵遣将,预备着三造共和。日本的西原龟三先生已与段总理签下合同,外交总长曹汝霖先生亲自负责,双方合作筹备中华汇业银行,不日即将挂牌营业。你的船厂即可从中贷款,这银行资产雄厚,丁会长莫说贷上十万二十万,就是贷一二百万也不在话下。完全不必担心扩建无力,更不要担心货物出厂无人收购。你说,肖某是不是送了尊大大的财神与你?”
丁卯听得心惊肉跳,他虽不通政务,可这肖秘书长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极可怕的消息:那个什么辫子张勋进京似乎就为恢复君主统治,但段祺瑞码了个套给他钻。这等要事知会我做什么?硬拉上这条船?段祺瑞难道是吉伦特派?那有吉伦特派必有雅各宾派,身后趴着热月党人也未可知。段祺瑞前方与其他帮派内斗,后方依靠日本人筹措银行便于吸金,中间调出些钱来让他造战船——这目标绝非打倒辫子军,明明就是想掌控中央政府。难怪肖秘书长势力如日中天,原来是抱着这条大腿。那我怎么办?船厂改兵工厂不是不能干,只是一年时间转型未免十分扯淡,何况这位总理靠着日本人,那位总统靠着美国人,再来几位大王靠着德法意英的,谁能在台上待得住待不住还都难说,我改了兵船厂容易,万一换了大王又该何去何从。就是拿破仑也有兵败滑铁卢的那一天,何况这些位英雄好汉。自古以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我船厂苦,亡,我船厂也苦!
他脑子里飞快地掠过无数念头,越想越可怕,这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敢轻易言声,只得勉强笑道:“果然、果然是尊大大的财神。肖秘书长适才说有两件事,不妨都说说嘛。”
肖秘书长笑道:“丁会长等不及么,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
丁卯听得“双喜临门”,先靠着椅子坐好不致摔倒。肖秘书长道:“说起来这件事和丁会长个人有关,本该请几位有头有脸的耆老出面,赶上张勋这事,只得我这个当爹的亲自提了。”
丁卯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暗叫要糟,一个尴尬笑容凝固在脸上,收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听肖秘书长道:“我夫妇二人年过半百,膝下仅有一女,容貌人品如何,丁会长初次上门时也见过的。现如今正是花信年华,我肖某不才,养育小女却十分尽心尽力,德言容功、琴棋书画都是好的,也知道现如今时代不同,请过几位先生教课,许多书尽她去读,即便没有咏絮之才,也不是个睁眼的瞎子。加上我肖某为官三十载,身前荣耀,身后财产,自然是她许在谁家便带了去。”说着笑一笑,“我看丁会长青年才俊,奋发有为,心下十分中意,着实是想撮合你们二人成就秦晋之好。丁会长意下如何?”
丁卯端起茶来灌了一大口,咔吧着眼睛急速道:“肖秘书长美意,丁卯十分感动。只是一则我父亲刚刚去世,守孝尚不满七年……”
“自古孝子为高堂守孝,至多三年,何来七年一说。丁老会长于甲寅年二月驾鹤西去,如今是丁巳年五月,早满三年了,丁会长莫要算错。何况丁会长久居西欧,对本土风俗真有这么尊崇?当年河畔要动刀子查丁老会长死因时,丁会长可果决得很。”
丁卯冷汗都下来了,结巴着道:“我这个、这个、这个实在是……这些年在商会奔忙,天天和粗人打交道,难免、难免同化,现在是粗鄙无文,又没什么资产,配不上令爱千金,那个,那个那个,又住在义庄,阴气太重,怕伤着令爱千金……”
肖秘书长呵呵大笑:“丁会长留学西洋五年,学成归国又继承漕运商会,进可与洋人谈判,退可与工人同吃同住,文可组织船厂,武可力压一生门,实在是逸群之才,与我小女实在是璧人一双,丁会长就不要谦虚了。”
丁卯道:“我在我爸坟前磕头发誓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商会尚未振兴,贸然娶妻有悖誓言。”
肖秘书长道:“这有何难,直隶省长朱家宝明里暗里与张勋勾结来往,此次张勋举旗复辟,他必然举臂呼应,段总理正好将他一同拿下。到那时,”肖秘书长微微一笑,露出难得一见的踌躇满志,“我所辖之地就远不止天津一处了。丁会长还怕漕运商会不振兴么?”
丁卯倒吸一口凉气,这肖秘书长果然志在千里,区区一个天津卫盛不下他的野心,只是那又怎样,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圣聚斯特……乱世枭雄哪一个得了好结果?爬得越高,死得越惨,受这种庇佑,福祸着实难论。就算没这些乱事,自己与师哥做了这些年夫妻,两人虽没明说过,心底是都打定了厮守一生的主意,又怎能一拍两散各自娶妻了去。
偏偏又这么不好推辞!
丁卯蹙眉道:“肖秘书长,丁卯斗胆说一句,我与令爱不过见得一面,并未交谈了解过一丝一毫,两人毫无感情,若是彼此没有半分爱意,怎能保证令爱婚后幸福。丁卯承蒙肖秘书长青眼抬举,却不知令爱心下如何。”
肖秘书长点头道:“丁会长所言极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许多问题想在前面也是对的。”咳嗽一声,“小女与我心意一般无二,只是女孩儿家这等事情不能出口,自然要为父的出面挑明。”

地天泰 《河神》衍生文,原著向,郭得友X丁卯 六十二 

谁知上次丁卯因烧了船厂一事苦恼,胡夫人听闻之后径直找到胡总管,说要将两人毕生积蓄捐给船厂应急,胡总管此时深感夫人出身大家,深明大义,当即点头允诺。此时丁卯因全部精力投入船厂,商会无人照应,鱼四虽然忠勇,却无统管全局之才干,最后竟为商会殒命。虽说红牌侍卫刀头舐血,归宿多是于此,可这为了筹钱而死与鏖战而死到底还是有所区别。此时胡总管也无甚办法,只得叫丁卯去找胡夫人,惟望木总兵之女以年过五旬之残生出山扛鼎,助丁卯再渡难关。
丁卯到底怎么劝出胡夫人,胡总管不得而知,不过从胡夫人主动送上家中积蓄给丁卯再建船厂那一刻起,胡总管就知道夫人与他一样,不知不觉间已将这个和天明一同长大的孩子视若己出,一样的面貌英俊,身姿颀长,一样的青春年少,壮志凌云。
这一对老夫妇不希望这少年人的骄傲再有一点点闪失。
而胡夫人最终是答应了丁卯。只不过她答应只接任总管,领银牌,丁卯求她时唯恐胡夫人不肯,那是连商会会长的金印都一并奉上的。但求能保住商会,自己这个会长做不做有什么关系。
木虹霓提出三年内各堂口自行清理门户的要求,可说是捅了马蜂窝。底下堂主这些年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绝少是从漕运上获利。木虹霓见丁卯目光沉痛,知道他想起鱼四之死痛心,又恨自己无能,没有好好梳理商会上下弊端陋习,以致鱼四一直扛着重负,最后竟为之殒命。
木虹霓知道自丁义秋在时商会已经陋习繁多,只是这庞然怪兽体积庞大,轻易难以掰动腿脚,更不消说分而化之。拉车的奋力拼搏,坐车的还要嫌低头拉车的拉得不够快活,乃至见了自己接手总管一职时的轻蔑讥嘲,处处鄙视,皆是总会力量羸弱之果,从今往后须一刀一枪一板一眼地扭转不可。
她见丁卯开枪震住全场,心底冷笑一声,朗声道:“诸位可还是漕运商会的人?诸位顶着的可还是漕运商会的头衔?诸位的营生用的可还是漕运商会的牌子?但凡如我所说,就还是表明要遵循总会的规矩,但凡不符合这三样的,无论是谁,也早都不该坐在这里了。诸位堂主,对也不对?”
丁卯冷眼旁观,只见底下多数人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一个个要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显然是被木虹霓戳中痛脚。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几年自己太过倾心为造船厂,只想为商会拼一个出头之日,却忘了商会本以管理为上,他做会长的放任自流,如何能仰仗众人良心发现度日,简直不啻与虎谋皮,想得出了一身冷汗,越发知道鱼四处境艰难,心底越是自责无比。
木虹霓道:“丁会长早有此意,只是世道艰难,不忍心大家难做。如今漕运商会百废待兴,须各位通力协作,上下齐心,方可其利断金。若是不顾商会同行利益,一心谋自己的买卖也不是不行,就此退出漕运商会,另打锣鼓另开张,不沾漕运一个字,以前的事漕运商会一概不追究,以后的事也一概不过问。倘若还顶着漕运商会的名头,那便不能再经营任何与漕运无关事项,这是行规。”
她声音朗朗地又说一遍,底下众人见她口齿便给,虽不争吵,然而内里坚强,显然是深思熟虑,许多人互相交头接耳一番,一名堂主道:“不是说三年为限么?”
木虹霓道:“总会三年为限,底下各堂口如有能提前交卸的更好,至晚不能晚于总会。”
“裁下来的人怎么办?”
木虹霓道:“自家堂口安置,若安置不了,一则赠田,工人归农。二则赠船,自行谋生。”
“说得容易,能赠田赠船的,还用我们想破了脑袋去弄钱,早在家躺着吃利息了。”
木虹霓微微一笑:“当然不是白给,田要寻租,船也有利息,抛去租金税金,够人一家老小吃饭穿衣,怎的不是安置?”
“木总管,”其间一名老者起身,向木虹霓拱手,十分客气,“堂口下辖生意有些十分兴隆,虽然与我漕运无关,可都是漕运弟兄们努力打下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心里不落忍呐!”
木虹霓道:“说得很是。所以给出三年时间,不仅仅是清退无关产业,至关重要一点是请各位堂主好汉想清楚何去何从,三年期到了再做决定不晚。”
那老者道:“漕运当真要清理一切无关产业,我们也支持,只是有些营生明明可以支撑漕运生计,留着有何不妥?”
木虹霓道:“单说此事,纸上谈兵,看起来十全十美,操作起来却难以实施。一则产业庞大芜杂,总会难以管理,下面各行其是,阳奉阴违,乃至空报花账,钱入自家,种种丑事数不胜数,说起来白花花的银子都揣在暗处的兜里,难听的名声却扣在商会头上。二则漕运乃我等主业,精兵强将均应投入主业发展,何况近年来海漕再次振兴,前途远大,正是需要人手,怎能继续分流。三则过去经济艰难,总会不深究,却不见得这就合着我漕运商会的规矩,现如今路有两条摆得齐整,要外面发财的,商会绝对不拦,要漕运名头的,却只能踏踏实实吃漕运的饭了。”说着,微微一笑道,“海漕与造船两件大业并驾齐驱,振兴在即,不出十年便有红利,各位堂主与其向旁门斜枝费劲,何妨仔细打算打算本门的功课?”
丁卯趁机道:“等下大家可以去造船厂参观,兄弟号还在,请各位堂主亲自看看我们自己建造的大船,再做决定不晚!”
他这一句引发与会众人的兴致了,当下挤挤挨挨地站起来,各自叫司机开车前往造船厂——底下堂口都比这总会长有钱得多——丁卯也叫车拉上木总管,一同前往船厂。
他计划着是对这些老顽固好好展示一番船厂的设备、工程师、技术工人、造出来那极好的兄弟号,到了船厂下车一看,还有一人正在等他,身边还跟着几名马弁。见他到了,笑容满面地迎过来与他握手,口称“恭喜”。丁卯拉着那人的软绵绵热乎乎的手,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笑眼,不知为何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冷下来,冷得无处可躲。
那人是肖秘书长。

丁卯当下将商会诸位元老暨刚上任的木总管向肖秘书长引见了,肖秘书长眼光从众人脸上掠过,在木虹霓那里多做片刻停留,仍是微笑着道:“丁会长,大船成功试航下水,船厂就此兴旺发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丁卯客气几句,请肖秘书长上船共览,肖秘书长道:“刚才你没到时,肖某等得有些无聊,已经上去看过了,哈哈,丁会长不介意吧?”
丁卯心底叹口气,肖秘书长在船厂纵横来去,那是谁也拦不住的,陪笑道:“肖秘书长说哪里去了,船厂大门敞开,随时欢迎您莅临指教。”也打了个哈哈,请肖秘书长上楼说话,木虹霓自带众人看船。
两边落定,仆役斟上铁观音来,肖秘书长先举杯致意:“丁会长,船厂顺利建成,顺利出货,这样天大的喜事肖某来不及备礼,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丁卯的心脏跳得有些急促,肖秘书长反复强调船厂开始盈利,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当年自己为船厂再建以丁家祖宅押给肖秘书长换取现金,又将船厂未来盈利许诺为诱饵,让肖秘书长动用军队和警察的力量诛灭一生门,现在是对方见生猪出栏来取回报了。他要与当权者达成协议,必须与人好处,心理本有这个准备,可是船厂刚出第一艘船对方便上门讨要,这着实有些始料不及。当下举杯回敬:“船厂能有今天,多仰仗肖秘书长栽培。”
两人各自举杯沾唇,轻轻啜口茶,肖秘书长放了杯子笑道:“丁会长,我是给你送财神来了。”
丁卯慌忙站起身来:“不敢当,不敢当,肖秘书长请讲。”
“丁会长坐。张勋已从徐州抵达北京,你知道吧。”肖秘书长张口便是国事,丁卯掂量着点头道:“听说是调节黎大总统与段总理之间纠纷。”
“段总理已然避开北京,他来调解,是与谁调解,又调解给何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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